江波
炮台山東岸公園遊人如織。（資料圖片）
炮台山公園的步道上，海風輕拂，遊人如織。
夏日的傍晚正是最好的時節，氣溫降落，少了酷暑的暴烈，多了幾分夕陽的溫柔，細碎的海浪輕輕拍打防波堤，發出嘩嘩的聲響。維多利亞港依舊繁忙，大小輪船進進出出，秩序井然。華燈初上，高樓大廈映在夕陽赭紅的餘暉之中，繪出一圈淡淡的輪廓。
一個小男孩在防波堤的人群中穿梭，大概是嫌人太擠，突然轉身爬上了護欄，然而一不小心，重心不穩，搖搖晃晃，眼看就要向著護欄外栽下去。他徒勞地揮舞雙手，想要找回平衡，事發突然，周圍的人們一時情急，呀呀呀地叫起來，竟然沒有人伸手幫忙。
一個人影從人群中飛快地竄出，眾人眼前一花，只見一個男人已經站在護欄邊，穩穩地拉住了男孩的手，隨即將他抱下來，輕輕放在地上。他穿過人群、丟下背包、跨步向前、伸手救人，動作一氣呵成，敏捷之至。
人們紛紛鼓掌致意。
小男孩的父母從人叢中鑽了出來，滿臉焦急。母親拉著小男孩上下打量，大聲叱責，父親則向著男人致謝，「多謝哂！」
「不客氣！」男人回答。
「你是內地人？」見男人說的是普通話，父親隨口問了句。
「我是香港人。」男人回答，仍舊是一口標準的普通話，見孩子父親有些疑惑，連忙又解釋，「我很小就跟父母去了內地，粵語說得不好。」
「哦。」
母親拉著男孩湊過來，一推男孩，說：「快謝謝叔叔！」
「謝謝叔叔！」
男人笑了笑，拍了拍男孩的頭，說：「不用謝，記住安全第一。」
父母拉著小男孩消失在人群中，男人撿起剛才丟在地上的背包，挎在肩上，慢悠悠地向著防波堤盡頭踱過去。
堤壩的盡頭深入港灣，可以三百六十度觀賞維多利亞港的風景。男人靠著欄杆，望向港灣的方向，默默地聽著海浪拍擊，感受著略帶鹹味的海風。
突然有人拉他的衣角。男人低頭一看，正是剛才自己救助的小男孩。
「叔叔，剛才謝謝你了！」
「你已經謝過了！」
「這個送給你！」男孩遞過一個巴掌大的棒棒糖。
男人微微一愣，隨即接了過來，握在手裏，「真是太感謝了！我小時候，最喜歡這種棒棒糖。」他摸了摸口袋，掏出一個小鎖扣，遞給男孩，「這個送給你吧！」
男孩也不客氣，拿過來放在掌心裏瞅著。
「這是航天母艦？」
「是的。」
「叔叔你見過航天母艦？」
「嗯。」
小男孩一聽來了勁，把鎖扣揣進兜裏，也靠在欄杆上，和男人並排站著。他的個頭不高，踩著欄杆的底部，正好從欄杆上方探出下巴。
「你真的見過航天母艦？我只在電視上見過。」
「真的。」
「在哪裏見過？航天母艦在太空裏飛，你是怎麼見到的？」
「我……在這裏。」
小男孩的眼睛立即瞪圓了，「這裏？怎麼會呢？你在香港看到了航天母艦？那是太空飛船，不可能出現在香港！」
男人不由笑了，「嗯，你說得對，我曾經在香港見過的是航空母艦。不過，大概你就能見到航天母艦了。」
男孩顯然有些失望，「你是說航空母艦啊。那我也見到過，海洋公園那邊有個航空母艦的博物館，裏邊很大，還有坦克呢！」
「你說的是遼寧號吧！」
「好像是叫遼寧號。」
「巧了，我第一次見到的航空母艦，也是遼寧號。」
航母「遼寧號」訪港時，官兵在甲板列陣排出「香港你好！」字句。（資料圖片）
男孩從口袋裏把鎖扣翻出來，仔細端詳著，片刻後說道：「我真想到航天母艦上看看！」
男人心頭一動，低頭看著男孩。這孩子說的話，幾乎和當年自己一模一樣，只是把航空母艦變成了航天母艦。
「總有一天你會有機會的。」他拍了拍孩子的頭，笑了笑，向著一旁看了看。男孩的父母正在那兒靠欄杆站著，見男人望過來，微笑著點了點頭。
男人又向著男孩問：「你叫什麼名字？」
「阿龍，你呢？」
「我叫李志豪。阿龍，三十年前我和你一樣大，就在這裏看航空母艦，連站的位置都和一樣。」
「啊！」
「那時候，我就跟爺爺說，真想到航空母艦上看看，後來我真的看到了。」
「是在海洋公園嗎？」
「不是，我成了海軍航空兵，就在遼寧號上服役。」
「叔叔你是飛行員啊！好厲害！」
「阿龍更厲害，這麼小年紀就想著上太空了。不過，你還得好好鍛煉本領才行，要上太空可沒那麼容易。」
男孩耷拉著腦袋，「我知道不容易，所以我就想看看。」
男人的嘴角帶著笑，「你會看到的，」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再過一小會兒。」
「過一小會兒怎麼了？」
男人向著四周看了看，壓低聲音，神秘地說：「航天母艦，盤古號會出現這裏。」
「不會吧！」男孩半信半疑，「怎麼會呢？太空飛船怎麼會到這裏來呢？」
「因為你剛才許了願啊！正好被我聽見了。」男人開玩笑似地說。
「你又不是神仙！」男孩意識到這是一個玩笑，撇了撇嘴。
「不信，我們就在這裏等著。」男人說完扭頭看著海港那邊的高樓大廈，夜色漸漸濃了，高樓的燈光逐漸變得鮮艷起來，最高的幾棟大樓上，燈光幕牆已經打上了五星紅旗和紫荊旗。這有轟動效應的秘密行動並不是絕對不為人知，已經有人做好了準備。
「盤古號是要去月球嗎？」男孩接著問。
「更遠。」
「那是火星？」
「你真聰明！這艘盤古號飛船，是要飛向火星的去建設基地的。」
「真的啊！那它為什麼要來香港呢？」
男人轉頭看著男孩，「現在你又相信它會來了？」
「萬一真的來了呢？」男孩回答，「你是飛行員，肯定知道。」
男人點了點頭，「挺機靈的！」
「它為什麼來香港？」男孩重複了自己的問題。
「因為，它想讓你看見它。不僅僅是你，所有的香港市民都會看見它，全中國全世界的人都會看見它。」
男孩的眼睛轉了幾轉，似乎在琢磨男人說的究竟是什麼意思。
「那它為什麼不去上海，不去北京？」
男人爆發出一陣大笑，笑過之後無奈地搖了搖頭，「你還真會問！不過，我剛好知道答案。」他又抬腕看了看表，「時間也差不多了，我得換身衣服。」說完，他蹲下身子，開始掏背包。襯衣，帽子，皮帶，徽章……男人把包掏了個底朝天，把各式衣物整齊地疊在包上，然後開始穿戴。
男孩看著男人，眼裏滿是驚訝。不一會兒，男人已經穿上了所有的衣物，最後戴上帽子。制服在身，男人一下子變得威武起來。
這動靜也吸引了遊人的目光，「是個軍官欸！」有人竊竊私語。
「是解放軍嗎？」
「制服不太像，我也不知道。」
「他在這裏穿制服幹什麼？」
……
男孩的父母也走了過來，帶著幾分好奇看著男人。
「叔叔你真的是飛行員啊！」男孩羨慕地說。
男人正要說什麼，聚集在防波堤上的人們忽然喧鬧起來，人聲鼎沸，一下子蓋過了浪濤的聲音。
所有人都抬頭向著天上看，指指點點，不停地說著，興奮地喊著。
男孩也跟著大家往天上看，一眼就看見了半空中浮著一個巨大的圓形，顏色深紅，正緩緩移動，不斷降落。
「UFO耶！」有人大聲喊。
「是航天母艦！」男孩興奮地說，「我在漫畫書上見過，航空母艦的反重力引擎是圓形的。」
「我沒說錯吧，這不就來了！」男人躬下身子，在男孩耳邊說，「阿龍你記住，這是為你來的。」
男人說完直起身子，理了理衣服，擺正帽簷，筆直地挺立著，抬頭望著航天母艦緩緩降落。人們的注意力都被天上的巨物吸引，沒有人注意身邊這個站得筆直的男人。
飛船降落得更低，逐漸暴露出船體的輪廓，它彷彿一個圓滑的梭子，浮在光環之上，又像是潛在水中的游魚，正悠悠地下沉。
突然間，船體開始發光，銀色光掃過，整艘飛船亮了起來，像是浮在半空中的一個立體屏幕。
在一陣驚嘆聲中，兩岸高樓上的數字屏幕也滾動起來。
熱烈歡迎盤古號抵港！
懸浮的航天母艦做出了回應，原本一片銀色的船體上，出現了圖案和文字。
盤古號向香港人民致敬！
字幕在船體上滾動起來。
「噢……」海港兩岸頓時被一陣歡呼聲淹沒。
飛船繼續下降，越是下降，越是顯示出船體的龐大，在距離水面大約十米的位置，它停了下來，就像魔法般懸在空中，巍峨如山。
圍觀的人群像是湧動的潮水般向著靠前的位置擠，拍攝的手機高高舉起，變成了一片屏幕閃爍的海洋。
「尊敬的香港市民們，深空探測隊即將飛向火星，執行地球家園計劃。每一位飛向火星的宇航員，都將在太空中和火星上度過六年的時間，他們是我們的驕傲，是每一個中國人的驕傲。我們感謝每一座孕育了這些優秀兒女的城市和鄉村。我們在他們的家鄉迎接他們登船。」
維多利亞港晚霞。（資料圖片）
廣播在港口上空迴盪，聲音洪亮，蓋過一切。隨著廣播，五星紅旗和紫荊花旗交替飛揚，地球的影像出現在船體表面，廣袤的星際空間一閃而過，火星上龐大的基地中呈現在眾人面前。猶如蛋殼般的建築間，機器人來往穿梭。一個男人的面孔浮現在屏幕上。
飛船上打開了一扇門，水銀般的台階折疊而下，彷彿像是魔法。岸上的人們發出一陣驚呼。神奇的階梯一直向下，掛到了防波堤上，擁擠的人們紛紛閃開，階梯繼續向下，最後延伸到一雙皮鞋腳下。那人卻站著一動不動。
人們認出了他。
他就是顯示在飛船屏幕上的那個人！人們圍著他，眼神中充滿憧憬和羨慕，高舉的手機更是片刻不能放下。
「歡迎香港人民的英雄兒女，深空探測隊副指揮員，李志豪中校登船！」
飛船的廣播宣告。
李志豪低頭看了看阿龍。
男孩瞪著眼睛，愣愣地看著他。
李志豪抬手向著阿龍敬了一個軍禮，然後又舉起棒棒糖搖了搖，接著說：「謝謝你的棒棒糖，我會把它帶到火星去！」
說完他重新敬禮，在原地轉了一圈，向所有圍觀的人們致敬。做完這一切，他拾起地上的包，把棒棒糖塞進包裏，抬腳跨上了台階。
一步又一步，每上升一步，下方的台階就會收縮，李志豪的步伐彷彿有種魔力，能夠控制那凌空而設的台階。
跨上最後一個台階，李志豪已經站在飛船內。他立定，向著下方的人群敬禮。這是他的故土，他的家鄉父老，飛向火星，有著太多的不可預知，甚至九死一生。他感謝組織的安排，讓他回來看一看，以這種特殊而隆重的方式告別。
盤古號原地旋轉，讓李志豪能夠向著四面八方致敬。每當他面向哪個方向，哪個方向上就會傳來熱烈的呼喊。
「志豪加油！」
「平安歸來！」
「李長官我愛你！」
男女老少的呼喊齊至，不知不覺中，李志豪的眼眶有些濕潤。
航天母艦升天了！（設計圖片）
飛船開始上升，進到艙裏，李志豪和隊長打了聲招呼。
「這維多利亞港的歡迎暨歡送儀式還熱烈！」隊長說，「趕快入座，我們要趕到內蒙去，巴特爾一定等急了。」
李志豪在副指令長的位置上坐下。飛船上升的速度很快，維多利亞港已經成了一片模糊的光影，融在香港的城市燈火之中。李志豪熟練地操縱面板，拉近地面目標。忽然他停下動作，盯著眼前的屏幕沉默不語。
屏幕上，阿龍仰著臉，舉起手靠在額角。他正向著飛船敬禮！
李志豪笑了。大概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當年他也正是這樣向著遼寧號敬禮。後來，他進了空軍學校，成了優秀的飛行員，現在又成為跨向太空的探險家。他不知道阿龍的將來會怎樣，但知道一顆種子已經在孩子的心中種下。
或許，將來這孩子，會在火星找到他的棒棒糖呢！
「所有非動力系統關閉，飛船即將進入彈跳模式。」飛船主控智能宣告。
所有的屏幕都黑下來。
燈火燦爛的維多利亞港，人們仍在抬頭仰望，窮盡目力，想要再看看那已經遁入高天的飛船。他們看見了一絲閃光，如流星滑過，向著北方而去。
二Ο二二年三月三十日
江波簡介：科幻更新代代表作家之一，中國科普作家協會理事、華語科幻星雲獎組委會副主席。 一九七八年生，二ΟΟ三迄今累計發表中短篇科幻小說五十餘篇，一百一十餘萬字。作品多次榮獲中國科幻星雲獎、銀河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