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芯芯
一九九八年九月,香港剛剛回到祖國懷抱八十天,我被派往港島去工作,因而與作家李遠榮先生相識。多次採訪李老師後,一種感情衝擊著我,很想把他愛國愛港愛家鄉的故事詳盡地告訴眾人。李老師對我的心願報以朗朗的笑聲。
在港工作期結束後,書信、電話成為我和李老師文學交流的親密夥伴。
二ΟΟ二年一月二十九日,李老師在給我的信中寫到「你以前答應給我寫個傳記,我怕寫完後沒地方發表,所以不敢提起,現在是機會了,可放在我的第三本書《探微集》中。你寫的文章不必用《李遠榮傳》,可用另一個名字,因為我不是名人,人貴有自知之明。字數不限,給你半年時間。」
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我認真閱讀李老師的所有著作,沿著《李遠榮文學紀要》的脈絡,在字裏行間求證他的心路歷程和文學軌跡。掩卷,主題隨之確立。李老師少年歸國,福建農村的生活與馬來西亞富商家庭天壤之別,他無怨無悔地熱愛貧瘠的家鄉;躋身文壇,艱辛跋涉,他樂此不疲,一副衷腸傾情文學。題目〈無悔遠榮〉油然而生。李老師建議就用〈無悔〉。
二ΟΟ二年十月,李老師的《探微集》出版發行,刊登了五萬五千餘字的〈無悔〉長文。
李老師為作郁達夫研究,在追蹤歷史的遺跡中,與郁達夫前妻王映霞女士相識、至交。王映霞將浙江湖州文人徐重慶介紹給李老師。十年後,二Ο一二年七月十五日,徐重慶牽線,李老師應邀參加湖州市政府舉辦的「國際旅遊節」,得以和徐重慶相見。自此才知道徐重慶是湖州師範學院中文系的教師、湖州市政協委員。
李老師將《探微集》寄贈給徐重慶。其後,他將徐重慶四次簡評〈無悔〉的信轉寄給我。徐重慶信中寫到:「〈無悔〉一篇已粗略一讀,再細細拜讀,譚女士很不簡單,文筆清新,且梳理得當,是篇好文章。」
徐重慶用了「梳理」二字,切中我的心懷。我對〈無悔〉文章結構的設置、人物關係的表現,確實花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用「梳理」評價很中肯。他能讀出文章背後的工夫,我覺得遇到了知音,很感動。徵得李老師同意後,我寫信向徐重慶致謝。
當時我並不知道徐重慶的身份,只是年齡相仿,話語相投,彼此真誠。
很快,收到徐重慶的回信,其學養深厚,筆墨皆功夫。為了答謝我寄贈的《東方書法》雜誌,徐重慶先是寄來了新出版的《國際南社學會叢刊》一冊,二ΟΟ三年六月,又寄來了文壇前輩章克標老先生一百零四歲時筆書的單字「樂」,他告訴我:「據說百歲老人的字掛在家中可定祥和。」
徐重慶來信說:走出「勝寒樓」,我覺得心裏聳立起一座山。高山藏寶,我想開山掘寶。
徐重慶的信,即是厚重的載體,又是精美的藝術品,帶給我美好的享受。不期然,他還帶給我一個更大的驚喜:「不知貴刊用稿的辦法,不然可介紹您在北京去走訪一下沈左堯先生,今年八十二歲,是傅抱石的得意門生。」他說以前雖然有很多記者在不同的媒體報道過沈老,但都是從不同的側面而言,建議我為沈老寫一篇綜合性的文章。
我膽大,不知自己能否寫好,就答應了。徐重慶與沈老方面聯繫後,說老人家很歡迎我去。
從徐重慶寄來的地址看,沈老住地離我家不遠。但當時天氣太熱,我本想等暑熱後再去打擾時年八十二歲的沈老,但徐重慶打電話來,說沈老在等我。
立刻,馬上,商定。二ΟΟ三年八月二十二日下午,北京潮濕悶熱,我如約到了沈老家。
沈老夫婦很熱情,默契。沈老幽默地說,自己聽力不佳,聽不清別人的話,別人是交流電,他是直流電、一言堂,老伴是他的翻譯。沈老給我講述他的生活經歷,充滿著對恩師傅抱石大師的一懷深情;講他藝術創作的過往,感嘆當下要做的事太多太多了!沈老端給我阿里山的茶,一定要我嚐嚐;邀請我在吳作人為他題寫的「勝寒樓」裏合影留念。
沈老知識淵博,閱歷豐富,詩書畫印,一代大家。他的人性品格溫暖瀰漫著我的心扉,敬意讓我覺得他就是一座高山。回家的路上,〈山不辭石〉在我心裏定格。
文章完成後,我送到沈老家。本想等老人家慢慢批改,過幾日再去取,誰知沈老立刻就著沙發扶手審閱開來。
二ΟΟ三年九月,我把文章交給《海內與海外》雜誌社,十二月發表後,我想告訴沈老,卻無人接聽電話。和徐重慶聯繫,他告訴我沈老正在湖州。
二ΟΟ三年十二月九日下午五點,沈老從湖州打來電話,說徐重慶已經轉告他文章發表了。老人家特意來電話感謝我。
沈老市浙江海寧人。他告訴我:已將自己多年的作品捐給了湖州師範學院圖書館,正為此事忙著,要在湖州過年了。
湖州師範學院為了表達對沈老的敬意和對藝術的崇敬,將新落成的巨輪型圖書館命名為「沈左堯圖書館」,刻在一塊巨石上。
我把《海內與海外》寄給徐重慶,他說雜誌將收藏在湖州師範學院圖書館。
二ΟΟ四年一月三十一日,我把《海內與海外》的稿費折換成雜誌,送到沈老家。他正在接待三名來求字者。其夫人說:「譚老師寫了那麼多字的文章,還沒給譚老師寫呢。」我趕緊回答:「沈老太忙了,不用給我寫。」
沒過多久,沈夫人打電話告訴我,字已經寫好了。沈老接過電話,讓我有時間去他家。我放大聲音說,非常想得到您的字,但我知道求字的人很多,您的眼睛又剛剛做完手術,不要為我費心。但是沈老夫婦情真意切。
建立沈左堯圖書館,是湖大的盛事,也是沈老德藝雙馨的一座豐碑。於是我在〈山不辭石〉的基礎上增加了新的內容。
二ΟΟ四年二月初,我將四頁文稿寄給沈老,以便他修改的時間充裕一些。沒想到第三天沈老就來電話,說稿子改過了。 二月十日下午三點,我到沈老家取稿。
沈老順便講了個小插曲:當年他對共產黨並不了解,沒有去台灣,是因為不能扔下母親不管。張道藩跟他說過:(共產黨)他們也要用人啊。
三個小時過去了,暮色中的謙謙沈老,高大敦厚,讓我心生敬意——集大成者沈老是中華民族的驕傲。
香港芙蓉網站發表了增改後的〈山不辭石〉。
我有幸多次拜訪沈老,他送給我吳作人為其題寫書名的《悼師集》簽名本,三十八首詩詞皆為哀悼恩師傅抱石而作。 「白髮沈郎燕市泣,永繫師恩厚」(黃苗子語)。
沈老生病住院,我前去看望,他風趣地說:醫院不讓吃肉,這下好了,當和尚了。老人送給我新作《餘生致慶》,文字中滿滿的都是他對生命的熱愛與珍惜,滿滿的都是對人的真情與厚意。
二ΟΟ七年九月,沈老謝世。他太累了!八寶山追悼會上,各界友人雲集,巨幅輓幛濃縮了沈老的一生:
「立馬萬言風範千秋哀駕鶴
揮毫百卷英名一世痛御龍」。
追悼大廳裏,友人吟唱:「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
我第一次參加這樣的送別。沈老走了,但我心中聳立著那座高山。
我把追悼會的情景一一信告李老師和徐重慶,並將追悼會的資料寄給徐重慶。李老師慨嘆太可惜了!徐重慶囑我代為去看望沈師母。
二Ο一一年,我給沈師母送去自己的作品集《芥舟影塵》,她翻開簽名簿告訴我,清華大學的博士生作論文時,引用了〈山不辭石〉中的資料。
我給徐重慶寄去《芥舟影塵》,他給我寄來《文苑散葉》專著,並建議我將文集送給沈老的兩位朋友:湖州師範大學圖書館館長龔景興、原浙江新余市人大常委會主任熊世俊。遵囑照辦。龔景興和熊世俊二位先生的回覆讓我們從陌生走向相識,熊世俊先生還給我寄來了沈老為其作序的《中國書畫名家手繪封珍藏本》。
從熊世俊的信中,我方得知,他和沈老相識,是沈老和徐重慶間的虹橋。
不料,坐擁書城、與萬卷為伴的徐重慶英年早逝。他一定是去天國與沈老會和了,留給我相約湖州卻未曾謀面的遺憾和永遠的心香墨香。
沈老曾說要把我們的相識和緣分寫進他的自傳。我來完成沈老的遺願,告慰友人的在天之靈。
感謝李遠榮老師真誠的提攜,讓這個故事如此豐富。
文情脈脈,文鏈依依。
二Ο二一年十二月八日
譚芯芯簡介:女,北京。曾為知青、石油人、公務員。在報刊雜誌發表作品:散文、詩歌、論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