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色春聲

   蘇   煒

旅美華裔學者、作家、批評家

她是在這場驟來的春雨中,驀地綻放的。

她,也是怒放在那場多少年前的春風春雨裏——那個沖雲跋浪、一新國體的「春天故事」之中。

本來,晨起趕早班巴士到耶魯校園教課,每日我都是行色匆匆。可今天的腳步,卻被她拖住了。她,正是家門前花圃裏,這株隨同我搬了三個家、陪伴了我二十餘年的宮粉牡丹。晨雨中,這位在今年的「倒春寒」裏遲遲不見苞蕾萌動的奇女子,似乎被一夜的春霖喚醒了,一個呵欠睡眼微張,滴露的花瓣撐裂了翠綠蕾蓋,便倏地擠出珠玉身子,一朵一朵,碩大的花冠,卷張著薄得近乎透明的粉瓣,玉白霞紅,便在迷離雨霧中抒芳吐艷起來!——遲到就遲到吧,連驚帶喜的,我慌忙掏出手機,為她們——這些嬌嫩美艷得讓人心顫的花女兒們,高低俯仰,拍起照來。

「……《紅豆》雜誌,是我們中山大學歷史上一段珍貴的記憶。」二○二四年是中大的百年校慶,大學校長在為校慶獻禮的盛大活動中,如此高言: 「這不是一份普通的大學生刊物,而是中國改革開放、思想解放運動的標識,是中大文科在當代中國具有重要影響力的一面旗幟,她曾被譽為改革開放初期 『廣東的《新青年》』……」

不消說,我把那幾幀滴露凝珠的初放牡丹圖發到了微信朋友圈,贏來了如潮的點贊和感歎。身在異邦異域,「蘇門的牡丹開了」,每年春天,這可成了耶魯華人社區的一件盛事。「唯有牡丹真國色」(劉禹錫)。鄉國鄉心鄉愁,全凝聚在這「姚黃魏紫」之中。每年我家這株「國色天香」都會驚艷社群,擾動四鄰,以至被某位華文研究刊物的主編冠之以「海外第一牡丹」的盛名。我則多次如此自嘲——說是「男人愛花,烏龜王八」,哈,我這個「牡丹癡」,精心養護這株宮粉牡丹二十來年,「王八」倒是當得甘之如飴呢!

兩三年前,母校中大的學弟妹找到我,說是想把當年出版過七期的《紅豆》重新結集成冊,作為獻給母校中大百年校慶的一份特殊禮物。忝為當年的刊物主編,我其實頗感為難與難為。當年的廣東,是整個中國「改開」年代的前沿陣地,《紅豆》,恰正誕生在春霖驟降的一九七九年春。當其時,主事廣東政壇的習仲勳和吳南生兩書記,為著文藝界的「破冰之旅」,特意自北京請來從多年監禁中剛剛解脫的周揚、夏衍等位文壇名宿,出席廣東的「文學創作座談會」。因緣際會,周揚前輩聽聞了中大學生要創辦文學雜誌《紅豆》,欣然為之題詞:「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南國文藝一如紅豆,累累盈枝,以副人民的想望。」因了文壇老前輩的加持,《紅豆》甫一降生,就獲得系領導和教授們的鼎力支持,七六、七七、七八幾個年級的同學更是通力合作,旋即,《紅豆》便成為當時全國大學生雨後春筍般萌發的自辦刊物中,印刷質量一流和文學品質上乘的著名學生雜誌,一時聲名遐邇。我這個曾經的主編今天之所以感到為難,全在於:那畢竟是青春時代的稚嫩之舉,如今時過境遷,要找全七本原刊就實屬不易;要將她當年新銳潑刺的面容在當下語境中重現成冊為書,更有天大的困難——還是不如知難而退吧!

牡丹的花期很短。連天陰雨既增添了她們的開合艱辛,更讓她們顯出風雨中的嬌媚倔強,卻在飲露凝珠的幾日後,便匆匆凋謝了。《紅豆》亦然,帶著「改開」初年的生猛勇健,她每一期的小說詩歌散文隨筆包括評論翻譯等等,如同朵朵春花怒放,「如劍出鞘」,「一吐為快」(這些都是當時的欄目),很受大學社團和坊間大眾的歡迎,同時也迎受了來自各方的風風雨雨;很快,便因偶發事件的牽連,而在辦刊一兩年後偃旗息鼓了。

萬萬沒想到,這本披掛著歷史烽煙,飽蓄一代人青春激情的「古舊」雜誌,在睽別校園的三十餘年後重新現身並最終捧到我手上,變成了這麼一本厚篤篤達一千多頁碼的煌煌大著!從百歲師長到幾屆同學對《紅豆》的回憶文字及新舊圖片,成為佔全書三分之一分量、讀來最有趣也最珍貴的篇章。「《紅豆》結集」獻禮母校百年華誕的儀式,更成為代表「春天故事」的一九七七、七八、七九所謂「新三屆」同學重聚康樂校園的隆盛大事,多少當年青絲玉顏、今日白雪滿頭的同窗同學都從山南海北、五洲四海彙聚而來。「國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 (唐李浚《摭異記》)巧合的是,就在我家門前的「國色天香」從盛開到凋謝的當口,為「《紅豆》結集」付出最多心力而獲得巨大成功的操持人——中大七九級的劉中國老學弟(他的名字真的就叫「中國」),此時為著出席寶貝兒子在美國大學的畢業典禮,夫婦倆就如同兩顆 「紅豆」一般,晶瑩閃亮的出現在我面前!一見面,「中國」兄就忙著追問盛名於朋友圈的我家門前牡丹的現況,聽聞牡丹已凋謝,他為無緣親炙而扼腕嘆惜,我卻如此安慰他:可是,你老兄辛苦操勞完成的「《紅豆》結集」,現在已經成了一株永不凋謝的「《紅豆》牡丹」了!她不單成了百年校慶的拱珍貴禮,更成了中大圖書館、檔案館以及廣東多個圖書館的珍藏,連同收書門檻很高的耶魯史特靈紀念圖書館的東亞館長(我見識過他們多次婉拒上門獻書的客人),一見「《紅豆》結集」就喜不自勝,歎道:圖書館現在的藏書空間再少再小,這樣的歷史珍本,也一定要收存啊!

春色如酒。我與這位「中國」老學弟的見面,其實是我坐了六個多小時的長途火車,相約會合在首都華盛頓DC的中大師長家裏。這位年屆九十五歲的老師長,既是當下中大中文系教授中碩果僅存的最年長者,也是當年為《紅豆》吶喊臂助並遮風擋雨的慈厚師尊。「易老師!易老師!」我們幾位已不年青的老學生,圍著喚著摟著擁著體弱卻精神矍鑠的老師尊,一如捧著盛放在我們青春歲月裏的國色春聲,流溢著歲月的芳華、馨香……

牡丹謝後芍藥開。此刻我家門前,又是一片璀璨芳菲呢!

二○二五年五月十六日午後,康州袞雪廬

 

附錄:

撫《紅豆》舊卷感吟

近日獲悉:為賀校慶一百周年,一眾摯情學弟妹欲將昔年我任主編的中大學生刊物《紅豆》共七期原刊影印成紀念冊,感而賦之。

海嶽幾登臨,天風拂我襟。

殘雲一掃盡,古井起波音。

紅豆踐春約,青蔭啟壯心。

輕舟追浪唱,遠笛逐霞吟。

驛路時行倦,履痕偶爍金。

風雨一簞飯,冰霜兩葉琴。

弱憑師友力,駝越繡花針;

千斛關山雪,一朝化露霖。

    新晴高樹曠,寒霽蛙鼓沉。    

大器潤沃土,孤斟變鳴禽。

人生千里路,無懼氣蕭森;

羈旅得賢助,荒煙求索尋。

臨風再撫卷,悟識古今箴:

吐吞致漫漫,愛善向深深!

二○二三年四月一日晨於康州袞雪廬

发表评论

您的电子邮件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 * 标注

提示:点击验证后方可评论!

插入图片

最新文章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