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攤.油印本.快樂世界——六十年代金庸武俠在印尼

東瑞

生命的軌跡,無法預測。像少年時代在南洋讀金庸這樣的事,不論怎樣設想,都很難會想到,有一日我們定居香港、闖天下時,做的是書業,到處展銷,賣的圖書中居然也有金庸的武俠。在地球上北上南下,轉了一個小圈,來到了金庸武俠的發源地香港。

六十年代,我在印尼首都雅加達讀書,準確地說,一九五八年至一九六〇年,十三歲至十五歲的我在一家著名華校巴城中學讀初中。我那時對寫作很有興趣,這種興趣又來自大量廣泛的閱讀,其中就被金庸的武俠所吸引。五十至六十年代,在雅加達唐人街還有代理中國大陸圖書的書店,像南星書店,售賣著名長篇《青春之歌》、《林海雪原》之類;位於大芒果街的娛樂場所快樂世界,則有舞廳、電影院、飲冰室、籃球場之外,還有一家小小書店以及好幾檔出租武俠小說的書攤,後者就成為我經常光顧和流連之地。

初中時迷上武俠小說,這一愛好,父親不但不反對,還十分支持。為什麼呢?原來父親也是一位標準的武俠小說迷。那時父親才五十開外。他三十年代拎著一個老式藤製箱離開金門故園,輾轉廈門出洋落番,算是我們黃家落番的第二代;早年他還在集美中學讀過幾年書,我們父子竟然成為學兄學弟,堪稱一樁雅事。父親走船,做島際的椰乾生意,與家人聚少離多。他在家時候,一支煙在手,雲霧吞吐間,還有一杯咖啡慢慢呷,最愛的就是一邊閱讀武俠小說。父親的字體非常老練漂亮,還會寫一些打油詩。

雅加達出版的華文報,有《生活報》、《新報》、《週末報》、《覺醒週刊》等等,我記得一九六〇年之前,金庸已經寫了並出版了好幾套武俠著作。主要是《書劍恩仇錄》(一九五五年)、《碧血劍》(一九五六年)、《射鵰英雄傳》(一九五七年)、《雪山飛狐》(一九五九年)《神鵰俠侶》(一九五九年)、《飛狐外傳》(一九六〇年)。梁羽生也寫了《龍虎鬥京華》(一九五四年)、《草莽龍蛇傳》(一九五四年)、《塞外奇俠傳》(一九五五年至一九五七年)、《七劍下天山》(一九五六年)、《江湖三女俠》(一九五七年)、《白髮魔女傳》(一九五七年)、《萍蹤俠影錄》(一九五八年)《冰川天女傳》(一九五九年)《散花女俠》(一九六〇年)等,這些武俠小說有好幾部首先在香港報紙連載,較早寫的好幾部就有了單行本,在雅加達的書店已經可以租來看了,像《書劍恩仇錄》、《碧血劍》、《射鵰英雄傳》,我和父親閱讀的都是租來的單行本。我們共同追讀金庸,讀完金庸,也讀其他人的,不過我們最喜歡的還是金庸,幾部當中最喜歡的是《射鵰英雄傳》,我們父子還常討論其中的人物。郭靖的老實敦厚、黃蓉的冰雪聰穎,東邪黃藥師的怪癖神秘、西毒歐陽鋒的陰毒冰冷、北丐洪七公的搞笑熱心,老頑童周伯通的頑皮童趣,中神通王重陽的·······令人印象很深。少年的我很欽佩金庸將人物性格刻繪得那樣栩栩如生,我也很喜歡雲君的插圖,畫得真好。《射鵰英雄傳》單是拍成電視劇就多達七個版本,歷久不衰,影響深遠,還捧紅了許多藝人。

那時候,我沉迷《射鵰英雄傳》,人物性格都鮮明突出,令人印象深刻;那五大派的名字、綽號也都起得很貼切;主角郭靖雖然天分不很高,生性魯鈍老實,但好在勤奮好學,拜了幾大派的師傅為師學藝,綜合各家之長,取長補短,終於成為武藝高強之人。我想金庸寫這樣一個人物,用心良苦,似乎有意告訴天下的芸芸眾生,天才只是少數,勤奮才是人類的救星。我也很喜歡金庸雖不懂功夫,但什麼蛤蟆功、降龍十八掌、玉女真經等等,名稱都取得那麼精彩,這是不是在告訴我們,創作這「玩意」,其實不需要事事親身經歷才可以寫出來,靠間接經驗也可寫的不錯的。我還喜歡他文字深入淺出、雅俗共賞,乾淨俐落,形象生動。他小說結構複雜,人物那麼多,情節不單純,但都合情合理,很不容易。當然,感覺最厲害的是他小說人物活動的背景,無法虛構,唐宋元明清,總不能顛倒胡來,每個朝代的重要大事件,務必真實,武俠人物虛構則可以了。如果他不熟悉中國的歷史地理,簡直不可想像啊。我讀《神鵰俠侶》也很入迷,主角楊過是楊康之子,和《射鵰》內的郭靖不同,楊過是悲劇性人物,多少俠女圍著他轉?至愛小龍女被尹志平玷污,讀者包括我被重重一擊,不明白內心崇拜的俠女為何被這樣安排,難道世間完美之物總是需要留下缺憾,才更顯出一種缺陷美嗎?我也崇拜金庸武俠小說裏引用了不少唐詩宋詞,印象最深的是在《神鵰俠侶》裏引用了金朝元好問的那首《摸魚兒》:「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裏層雲,千山暮雪,隻影為誰去。橫汾路,寂寞當年蕭鼓,荒煙依舊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自啼風雨。天也妒,未信與、鶯兒燕子俱黃土。千秋萬古。為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丘處。」那時,讀初中的我只有十四五歲,隱約感覺詩詞充滿了無限柔情,將一種柔婉之情韻和沉雄之氣場融於一爐,但我其實是一知半解,無法字字解讀,當時市場上又缺乏欣賞、解讀一類書籍參考,直到來香港後,我喜歡唐詩宋詞,除了買了不少有關的書外,和瑞芬尋求印尼幾位企業家的資助,為一位山東才女出版了輔導讀物《讀著唐詩,念著宋詞》,我還把喜歡的幾首詩詞寫成了現代版。如將崔護的《人面桃花》新編成《桃女》,將陸遊的《釵頭鳳(紅酥手)》新編成《驚鴻》,將元好問的《摸魚兒》新編成《雁丘》等,加強了人物、大雁的內心獨白,每篇都擴寫成兩三千字的故事新編。其中,最喜歡的是元好問的「情是何物」,可以說是半個多世紀前受金庸引用的啟發。

六十年代,金庸那些接著寫、來不及出版單行本的,像《神鵰俠侶》、《雪山飛狐》、《飛狐外傳》等就被一些了解華人閱讀心理和需求的小書販請專人刻成蠟版,然後大量人手印刷,裝訂成油印本一本本出租。我們覺得他們非常厲害,往往香港報紙連載不久,他們手頭就有了。所謂一本本,其實都只是以一章回一章回為單元,開本比A4略小,薄薄一冊,單章出租,生意卻非常好,我們很快讀完,實在不過癮,每當讀到緊張處,「看官,請容我在下回分解「。急得我們不知怎樣才好?一個章回文字很少,遠水救不了近火,只能乾著急了。如今想來,一個武俠大家的小說被讀者追讀到這種地步,一生只寫十五六部也很值了。

最可笑的是,一九六〇年印尼掀起歸國浪潮,我也北歸,在集美中學讀高中,住在著名的南薰樓,假期非常無聊,我懷念金庸那系列武俠小說,精神處於高度饑餓狀態,寫信問在印尼的父親,金庸有新出版的武俠小說嗎?父親就從印尼給我寄了金庸的《倚天屠龍記》(一九六一,射鵰三部曲之三)十幾冊,每一冊都是白色底封面,每冊不厚,已經忘記是哪家出版社出的。奇怪,在六二、六三年武俠小說居然可予進口。金庸的武俠,我閱讀的都是五十至六十年代寫的。

喜歡和佩服金庸,別看武俠小說在文學史內另闢專章歸類,你不可否認廣大公眾對它的認受性,是否純文學已不重要。在武俠文學鼎盛的五十至七十年代,武俠小說從香港引發,影響了華人最多的東南亞,再波及全球的華人讀者。六十年代華文遭禁的印尼,武俠言情是唯二被偷偷允入境的文類,撫慰了多少迷戀方形字的華人,對華文水準的普及和提高也做出貢獻。說來也很傳奇,親友中,有幾個少年時代擺小書攤出租武俠的,後來轉行,都成了財富驚人的超級大富豪,應該感激金庸先生,給他們提供了最早的生機。

由於印尼華文文友的特殊經驗,十幾年前我在香港受邀到中學演講,師生們愛問我,武俠書可以不可以看?我的回答一定是:可以!

(本文圖片為作者提供)

東瑞簡介:真名黃東濤,香港作家。一九九一年與蔡瑞芬一起創辦獲益出版事業有限公司迄今,任董事總編輯。代表作有《雪夜翻牆說愛你》、《暗角》、《迷城》、《愛在瘟疫蔓延時》《快樂的金子》《轉角照相館》《風雨甲政第》《落番長歌》等近一百五十種,獲頒第六屆小小說金麻雀獎、小小說創作終身成就獎、世界華文微型小說傑出貢獻獎、全球華文散文徵文大賽優秀獎、連續兩屆台灣金門「浯島文學獎」長篇小說優等獎等三十餘個獎項、連續於二〇二〇年、二〇二一年榮獲世界華文微型小說十大新聞人物榮譽。曾任海內外文學獎評審近百次。目前任香港華文微型小說學會會長、世界華文微型小說研究會副會長、國立華僑大學香港校友會名譽會長、香港兒童文藝協會名譽會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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