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重每一個人的口味──想起與蔡瀾先生的交往

李烈聲

正當我卧病濠江山頂醫院之際,朋友告訴我一個壞消息:蔡瀾先生走了。朋友走後,夜闌人靜,樹葉蕭蕭,在病床上,我喃喃自語:「蔡瀾兄,……估不到你比我先走……」以年齡而言,我比他年長好幾歲,我們的相識,始於談「食」。

記得還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期,我在加國經營超市,常需回廣州參加交易會,路出香江,我是常常到威靈頓街的「鏞記」,吃一碟肥腸,兼與甘健成兄吹吹水,談談飲食。健成兄是朋友們公認的食家,見多識廣,與他共話,是一宗無與取代的樂事。

有一回,我又到鏞記,在店中,看見健成兄與一人談笑風生,我坐到一角叫菜,不想騷擾朋友談興,不料為健成兄發現:「李生,請過來,我介紹一位同業讓你們相識,他是個貨真價實的食家。」此人就是蔡瀾。

前人有云:飲食男女,人之大慾存焉。此言千古顛撲不破,可是,當我吃寫稿飯時,報紙副刊版上最受讀者歡迎的是有關男女文章,鹽花如雪,而飲食文章則不與焉。我編的稿件,絕少飲食之作,唯知當時有一位陳榮先生,以寫「入廚三十年」而知名於時。陳先生只是教人如何烹飪,如何用料而已。而文彩斐然者唯推以特級校對為筆名的陳夢茵先生,陳先生是報界前輩,他以常穿長衫而著名於時,朋友多呼他為長衫記者,蓋當二次戰後,省港澳報界人士,大多西裝煌然,只有陳先生依然長衫一襲,官仔骨骨,無論迓會貴賓或逛街買菜,無改故習。他的專欄就叫「食經」,他閱歷既豐,又嗜飲食,溯本尋源,字字都有來歷,而筆尖鋒銳,莊諧迸秀,閱後令人誠心悅服,當時,我認為他是寫飲食文章的魁首,同人難以企及。

經過健成兄推介,我知何謂外有有天,人外有人,談飲論食,蔡瀾先生一點都不輸給特級校對,那天,健成兄除了介紹我們相識,還推荐我們品嚐一味火腩雙冬花錦蟮,此物自我離開羊城,不嚐已久,品嚐之下,如逢故人,談到花錦蟮,蔡瀾兄比我所知更多,我在抗戰期中,偶遇機緣,能夠一膏饞吻,己嘆口福不淺,但是,對於此物,所知不多,而由於蔡瀾兄來自南洋一帶,對於各地的不同花錦蟮,其不同的食味,都有不同的體會,當他分析時,使我欽佩無已,從此,我們有了加深的認識,人們給他「食家」的銜頭,他可以當之而無愧色。

我是個海外遊子,每次從加拿大回國辦貨,大多行色倥傯,每次和蔡兄相約茶敘,時間所限,多次爽約,好在他有一副猪油包性格,跟他說話的語氣一樣,滋油淡定,事事隨緣,兩三年中能夠見一次面,已屬邀天之福,如其不然,也置之一笑。

記憶中,有一次又在鏞記相見,同座還有幾位與我同行的加拿大僑商,我依舊品嚐所嗜的肥腸,同行朋友都是講究健康飲食的人,看見那碟貼滿肥膏的鵝腸,好像被毒蛇咬了一口,失聲而呼:「唉喲,啲鵝腸咁肥,食壞人㗎。」

蔡瀾兄看了我一眼說:「鵝腸唔肥唔好食,偶而吃幾箸,食唔死人嘅,我來鏞記也是擇肥而噬,我同李生,都是同志……我唔死,佢一定唔會死。」把朋友氣得一佛出世,二佛涅盤。蔡瀾又笑向他們說:「加拿大只產雁,不產鵝,回到香港不到鏞記,應記大過一次,來鏞記而不食鵝腸,也應記大過一次,罪孽深重,有負上蒼恩澤,以後做人就艱難了。」說得大家哄堂大笑,而他只是咀角微露一抺笑意而已,他就是如此幽默的人,所以,朋友都歡喜跟他談笑。

朋友之中,都曾經過戰亂,受過凍餒之人,對於肥肉都有偏嗜,像曹敘仁先生,我從前跟他一起到上海菜館「老正興」吃飯,他總是歡喜點紅燒蹄膀,還不忘向侍應交代:「謝謝儂,來隻肥一點的。」我把這事告訴蔡瀾,他總是微笑道:「曹老懂吃,吃蹄膀就吃肥肉和那層皮,來吃本幫菜又怕肥,不如不來。」他說從前上海菜有「糟砵頭」這味東西,他的評價是:「濃油綽醬,好食到講唔出。」此菜我在杜月笙府上吃過多次,杜死後,我就吃不到這種滋味,古人說:一飲一啄,莫非前定。對於此說,我年青時絕不認同,經過無數折騰之後,如今非認同不可了。他在電視上表現吃梅菜扣肉,那種豪邁之氣,看得觀眾都為之莞爾而笑,他的口頭禪:「我們應該尊重每一個人的口味。」

他離世後,電臺播出他吃梅菜扣肉鏡頭時,我總是想起他這句名言,如今,誰還記起?使我為之惘然久之。

他是個玩世不恭的人,他的身邊常常有美女,但並不表示他濫情,逢場作戲,間或有之,有人說他每年換一個情侶,此生的情人超過六十個,那是遊戲人間之說,難以作準,他常說:「一個美麗女人的女人味最濃郁時,就像一樹盛開的花樹,值得欣賞,值得讚美,但並不等於你一定把花樹掘回家中。」我相信這是他的衷心話,但如果相信他真有那麼多的情人,你就被他愚弄了。也如人們相信唐子畏有什麼三笑點秋香,十美圖一樣,我只希望這種齊東野語無損於我的朋友留給我們美好的形象。

廣東人常以懂食而自豪,有一個時期,每一家報紙副刊都出現一個(或多個)講飲講食的專欄,可是,學識淵博而文彩斐然的食家不多,老一輩的如特級校對 之類的食家辭世後,繼起者好手不多,許多人認為只有唯靈與蔡瀾二人可稱「二難并」,唯靈是順德人,對於鳳城菜的淵源與食材,可以如數家珍。他的文章在幾年前已消失於報章副刊,殆至如今,蔡瀾又離開我們,真是一宗難以填補的損失。記得若干年前,一位潮汕朋友送我一包鴨屎臭單叢茶,我在多倫多以電話告訴蔡瀾,他不懨其詳地把單叢茶的產地與歷史縷縷如貫珠告訴我,使我對他淵博的知識,大為震撼,從此,我對他的印象,完全改觀。

可惜,如此難能可貴的朋友,從今消逝,痛何可言?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李烈聲簡介:原名李瑞鵬,詩人,九十歲,作品曾多次獲獎,並有作品結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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