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思
二〇二五年九月八日上午,手機猛然一震,老友桃子從遠方打來電話,聲調沉痛,「老王昨晚走了。」我一怔,問:「哪個老王?」桃子說,「還有哪個,就是我們的老大哥——王修剛啊。」我握著電話,半晌說不出話。正茫然間,窗外茂密的榕樹上,一粒種子砸在地上,鏗然有聲。
整個上午,我都心神不寧,不敢相信那個把日子過成詩,渾身透著瀟灑,樂觀豁達的老王真的走了嗎?他於我,既是傳道授業的師傅,亦是推心置腹的好友,遽然遠去,讓我著實難以接受。
我與老王相識,已有二十一年餘。
那是二〇〇四年八月底,學校新建不久,臨近開學,一語文老師辭職,校長在辦公室急得踱來踱去,皮鞋跟直響。那天的語文教研組會,從午後的鳴蟬一直開到暮色染窗,滿室的沉悶比外面的暑氣更讓人難捱。忽然,門開了,校長引著一個中年男人走了進來——身材微胖,黑西褲,白襯衫,國字臉。濃眉小眼,額上沁著細汗,白皙的臉頰下鬍茬青青,像雨後草坡。他左肩斜挎著一個褪色的黑包,右手拎著一個旅行袋,見滿屋子都在看他,毫不局促,憨憨一笑,說,「我來遲了,不好意思。」一般人說這句話,最後一個「思」字是用全降調(即第四聲),他卻不,竟用陽平調(第二聲)揚起,給人感覺很突兀,帶著些戲謔,但很好玩,我們都笑了。
其實校長本意是讓他打個招呼即可,不料他竟坐了下來,向大家熟絡地點點頭,眼神溫潤,微笑,活脫一彌勒佛,我們又樂了。隨後,他不慌不忙從袋裏掏出一藍布長袋,抽開口,一把翠綠的口琴便滑入手中。老王淺淺地試了下音,笑眯眯地看著我們,說:「既然來遲了,就吹個曲算是給大家賠罪。」說罷,他便不由分說地吹了起來,是《外婆的澎湖灣》,調子柔和,若海風拂過椰林。高潮部分,他甚至能鼻音小聲跟著哼,眼睛眯成兩道縫,彷彿把夕陽的金光也溶進琴聲裏了。我們不由得熱烈鼓掌,方才會議的沉悶被他一曲吹散。我便想,這人明明是來救急的,卻把倉促化作從容,把尷尬拂成了清風,這個人瀟灑,有趣,好玩。
開學後,他教七年級五班,我教四班,教室和辦公桌都連在一起。學校搞青藍工程,他年長我十來歲,理應是師傅,我便跟著他學教書。老王教書,天馬行空,說學逗唱,不拘一格,極灑脫。有一次,他講朱自清的〈背影〉,講到盡興處,忽然把書本一推,端起玻璃水杯,擰開蓋子,任憑茶葉在水中舒展如蝶,氤氳的熱氣慢慢升騰,消散,老王指著熱氣說:「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人間事,無非就是生死別離。看,離別就像熱氣離開水杯,摸不著,也看不見,卻燙得人心頭發顫。」言罷,轉過身,只留背影,教室裏寂然無語,粉筆灰落在他深色的外套上,像初雪蓋住山巒。
期末考試,我教的班級分數略略高過老王班零點幾分。他佯裝惱怒,罵道:「臭小子,懂不懂規矩,徒弟的成績比師傅好,讓我還搞個球!」旋即又摟我肩膀,笑道:「開玩笑的,臭小子!你成績好了,我開心著嘞。這才叫青藍工程,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嘛。」說完,我倆哈哈一笑,當晚便去街上喝酒。
老王酒量不大,但酒風雄豪,幾杯白酒下肚,便開始敲碗誦詩:「人生得意須盡歡——」,碗沿缺了個小口,他的聲音也在某個高音處清脆地裂開,像冬天河面的冰層。老闆娘笑著添了一碟花生,順手換了個碗,老王抓起兩粒,丟進口中,飲一大口烈酒,霍然起身,唱到:「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老王學過聲樂,唱腔渾厚如金,音色圓潤如玉,唱至高潮處,聲音幾欲震瓦。老王常說,諸葛亮是襄陽城西人,和他住同一個社區,他一生膜拜諸葛亮,自號隆中大哥。他說,諸葛亮治蜀安邦,才學冠世,是千古賢相,大丈夫能做到這般,生亦何歡,死亦何懼?說罷,杯中酒一飲而盡,舉空杯口環桌示人,爽快!
我那時年輕,不通人情世故,說話攜槍帶棒,性格魯且直,是極不受領導和同事待見的。而老王喜歡結交各路英豪,上至校長,下至保安,都聊得熟絡,再加上他教書不錯,很快就被提拔為學部副主任,成了我的頂頭上司。不過,老王並沒有因為升官而疏遠,依然對我關愛有加。
二〇〇八年春節,我和相戀多年的女友終於修成正果。因兩家相距甚遠,便約定在兩地各辦酒宴。我工作的單位距離妻家很近,我的同事自然被安排在妻家那一場。誰料竟碰上百年難遇的大雪,天寒地凍,滴水成冰,道路被車輪壓得硬如鋼板。看著岳父岳母忙前忙後,我心底還是盼著能夠多來幾個同事或領導,幫我撐撐場面,可眼見快開席,好友中只有桃子早早冒雪前來,其餘同事大多發短信敷衍一下。我看了看空蕩蕩的席位,兀自懊惱自己平日的顢頇。
忽然,喇叭聲清脆響起,一輛小汽車緩緩駛入,穩穩停在酒店門口的空地上。接著,老王一家三口從一輛嶄新的桑塔納裏鑽出來。見到我,遠遠喊道:「我沒遲到吧,臭小子。路上結了冰,可不敢開快。」他跨步下車,呵著白氣,揉著耳朵,跺著腳邊的碎雪,大大咧咧地邊說邊摟我肩膀,我眼角一熱,說:「剛剛好,還沒開始呢,趕緊進屋喝酒,今天要敞開喝。」老王說:「不急,後面還有一位校長和園長呢,人生難得是歡聚,大家都來討杯喜酒,都想沾一沾你的喜氣呢。」我連聲說好。後來,桃子告訴我,老王那時沒車,車是他租的,特意挑了輛嶄新的。
有一次,學校組織登山,老王心寬體胖,不喜運動,我疏懶閒散,也不願爬山,於是我倆便在周圍野山下閒逛。山翠水綠,茂林修竹,亦美不勝收,途遇一澗,澗上石橋很是怪異,橋面青黑,厚約兩拳,我們便蹲下細看,竟是一石碑。年代已久,字跡漫漶,隱約可見「民國十一年趙□環之碑」云云。
我摩挲刻痕,慨嘆道:「不足百年,碑已成橋,來世上走這一遭,意義幾何?」老王笑著說:「縱浪大化,當以尋常心瀟灑一生。活著,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死了,則融天地而歸大道。不亦快哉?」我笑著說:「你不是儒家的嗎?元亮和慧能可不是儒家,再說,他倆可不一定是這個意思。」老王答:「儒釋道三教合一,哪個好用用哪個,他倆是啥意思我管不著,反正我就是這個意思。」我們都笑了,風穿過竹林,帶著我們的笑聲落在澗中,又隨著水流漂向遠方。
再後來,學校人事紛爭,老王斡旋無果,最終辭職北去,到了北京的一家課外連鎖培訓機構做了CEO,我們都為他高興。再後來,桃子去了合肥,我南遷佛山,大家天南海北,見面的機會就更少了。
二〇一八年冬天,老王來廣東辦事,路過佛山,特意來看我,我趕緊約上一大桌好友與老王暢飲。那晚,大家吃著火鍋,熱氣騰騰,開心極了。老王也喝得很盡興,吟誦東坡詞「何日功成名遂了,還鄉,醉笑陪公三萬場,不用訴離觴。」聲調蒼厚,像是寺鐘蕩在夜空,繼而又放聲高歌,贏得滿堂彩。那夜,我們一直鬧到淩晨,才互相攙扶著回家。戶外闃無人聲,冷風穿街襲來,我們敞開大衣,讓涼風吹進發燙的胸膛,很是舒坦,我們在空蕩蕩的大街上唱著歡快的歌,月光匝地,一群人踏著亂瓊碎玉,盡興而歸。
……
山長水闊,我總以為還會有再見面的機會,卻不料如今卻天人永隔。人到中年,見過太多的生死別離。那邊的人,越來越多了,不由心生唏噓。今夜,我默然開一瓶老酒,向著襄陽的方向,酹酒三杯。天地浩瀚,人世迢迢,恍惚中,老王大聲吟詩,擊碗高歌,雪地裏跺著腳喊我「臭小子」的畫面又清晰起來,我彷彿又回到二〇〇四年夏天的傍晚,老王推開辦公室的門,笑呵呵的,一道金光落在他雪白的襯衫上,悠揚的口琴聲慢慢響起……
(本文圖片由AI生成)
申思簡介:安徽人,現定居佛山。廣東省作家協會會員,佛山市文學與批評協會理事。作品見諸《香港作家》、《中國文藝家》、《少男少女》、《安徽日報》、《佛山文藝》、《佛山日報》、《嶺南文學》等報刊。曾獲得《香港作家·明月灣區》徵文大賽優異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