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與死小小說(三題)

東瑞

圓滿

十二月三十一日清晨九時八分三十秒,老龍家,老龍夫婦睡房中。

老龍夫婦小聲合唱完〈安樂頌,各伸出手緊緊地相握,兩位醫生分別在同一個時間為他們注射了巴比妥藥液。

男左女右,男手膚色稍黑,皮下骨骼脈絡清楚,連著的是頭髮稀疏的頭顱,面部阡陌縱橫。女手膚色皙白,溫潤如玉,連著的是戴著一頂雪白氊帽似頭髮的頭顱,佈滿河流似的皺紋。兩人臉上紅潤,對看著,彷佛是一雙男女幼嬰在熟睡。

十二月二十八日中午十二時,龍家四代約有三十幾人,被召集到老龍夫婦家的小別墅裏。這間在三十年代就購下的物業,青藤爬滿了殘牆,連灰瓦的屋頂也垂下了大片枝蔓,顯見經歷了漫長歲月的蛀蝕和浸淫;兩面圍牆,遺留些很少人留意的彈痕;一株龐大、腰圍足有兩人抱的老榕樹站在牆角盤根錯節,垂下黑褐色的長鬚,像是一百零一歲和一百歲的老屋主人老龍夫婦,蔭庇著他們開枝散葉的子孫。

院子門口兩個頭纏白包頭的阿差專職招待,大大小小的龍家子孫,陸陸續續魚貫而入,非常有秩序地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院子裏,十幾種熟菜肴半環形排開,午餐是自助餐形式。

老龍和太太分別坐在輪椅,由兩位家庭助理徐徐推到坐滿了子孫的長桌前。老龍夫婦輪椅前有個如飛機座位的活動迷你小餐板,他和太太的大碟裏盛著剝好的龍蝦、三文魚、牛排和馬鈴薯,龍太太也是,不同的是老龍碟子旁還多了一塊芝士蛋糕,這是他的平生最愛。子孫們見他們動筷了,迅速立起,走向一側取食物。

約半小時後,場中一個據說是他們長子、也有七十多歲的男子說話了,大家靜靜、大家靜靜,爺爺奶奶有話說!

老龍說,我愛你們,我愛你們,你們來日方長,要好好地活下去啊!輪到龍太太,她也只是說,我愛你們,我愛你們,我和你們爺爺的白金婚也過了,這一生再也沒有甚麼遺憾了……

自助餐宴結束,兒女子孫大大小小三十幾人走到爺爺奶奶跟前,與他們吻別。 七月六日,龍太太心臟病發,被急送到醫院搶救。雖然做了心臟手術,但看起來不很成功,她是高血壓長期病患者,手術後屢出險情。她向醫生表達了想和丈夫龍先生一起安樂死的意願。

她說,我想和我先生一起安樂死。你們知道,我不放心將他一個人孤零零留在世界上,他多次告訴我,已經活得太長!現在苟活,只因不忍心留下我一個人。既然如此,讓我們一起安樂死吧!

醫生說,我們可以成全你們,可是妳已經達到安樂死的條件,你先生還健康,還不行的。我們剛剛評估了。

龍太太說,如果條件達到了,你們務必第一時間通知我們。

半年後的十二月二十四日平安夜,龍先生健康走下坡,入醫院一個月了。他的心臟也出現問題,心絞痛令他常常死去活來,他安樂死的要求再一次強烈起來。醫生對衰弱不堪的他進行評估,「已達到安樂死的條件」的結果令他興奮不已。龍先生從醫生那裏被推回病床,在輪椅上興致勃勃地告訴太太,經評估,我達到安樂死的條件了!我達到安樂死的條件了!我們可以一起安樂死了!

單獨的病房裏,龍先生和龍太太躺在各自的單人床上,男左女右,伸出手,五指和五指相扣,男朝左,女朝右,相視而笑。

醫生來問,日期、地點都選擇好了嗎?就在醫院這兒嗎?

龍太太搖搖頭道,不,在我們家裏吧!

十二月三十一日清晨九時九分三十秒,老龍家,老龍夫婦睡房中。

在《貝多芬第九交響曲》的旋律中,兩隻分別從兩張單人床伸出、緊緊相握住的手,猶如焊接了一般,幾位醫護人員使盡力氣,好久好久,掰也掰不開。

男手膚色稍黑,皮下骨骼脈絡清楚,連著的是頭髮稀疏的頭顱,面部阡陌縱橫。女手膚色皙白,溫潤如玉,連著的是戴著一頂雪白氊帽似頭髮的頭顱,佈滿河流似的皺紋。兩人臉上紅潤,彷彿是在熟睡。

三十幾位兒女子孫在一瞬間不約而同地跪了下來,室內室外沉靜一片,沒有哭聲。只有老夫婦生前最愛坐的兩張安樂椅,空空的,在晨風中輕輕地搖曳;木板地板上,躺著窗外飄進的兩片很美而精緻、猶有餘溫的落葉。

回家

捧著那一罐骨灰,猶如與闊別三十餘年的父親擁抱,他一點都不怕。

在海關,骨灰與裝著它、保護它的公事包一起過黑箱檢查時,他早就做好思想準備會被截住,因此,還沒等出入境處的海關人員喊他,他就先乖乖地將公事包提起,走到海關跟前的長檯上,從公事包內取出衛生署開具的准許證遞過去。那人看也不看骨灰罐一眼,只是將文件細讀了很久很久。終於放行。怕甚麼怕!又不是毒品、違禁品或其他甚麼東西呀。他在心中默默地想。

前天,將父親的骨灰從廟裏領出來,他就為怎樣放置它而傷透腦筋。骨灰,酒店雖然沒有明文規定不准帶入,但他們很忌諱。他也不願想那麼多了,骨灰裝在公事包裏,進酒店的時候,照樣將它放在檢查檯,警衛提了提,好沉,但也不問是甚麼,一樣放行。在酒店房間,朋友說,今晚它將與你過夜喔,問他怕不怕,奇怪,怕甚麼呢?正如中國人每家每戶都要祭拜祖宗一樣,骨灰與遺像沒有甚麼不同呀。那麼,上飛機時,好不好裝進皮箱拿去託運呢?朋友說,不迷信的話,其實也沒甚麼,只是,將「父親」(準確地說,是「父親的骨灰」)裝在皮箱裏,主要是擔心不擔心父親受委屈而已。如果沒有這種擔心也就不要緊。但他反覆想了很多,萬一裝在準備託運的大皮箱裏,託運被發現,又要開箱取出來,豈不是很麻煩嗎。最後,他決定將骨灰隨身帶。無論如何,這才是上上策。「骨灰要親自捧在胸懷裏。」——這是中國千餘年來孝子賢孫的傳統名言。

終於進入機艙了。

按照以前的慣例,他都是把公事包放在腳下,因為他乘飛機時通常都會把一兩本書放在公事包內,方便旅遊途中取來看。一想到如今帶著父親,他認為讓他委屈在地上那是太大的不敬了,於是,他一反常態地捧住,雙手將骨灰高舉過頭,推進上面的行李艙。伸頭看一看左右沒有甚麼可能會壓壞它的重磅行李,他才放心坐了下來,松了一口氣。

飛機在轉身,準備起飛。

想一想父母大半輩子聚少離多,不禁黯然神傷。那時候他還小,不知道生活的艱辛。父親從家鄉金門出洋到南洋後,娶了母親,就隻身當海員行船去了。很久才回來一次,又匆匆走了。後來。他們舉家搬遷到大城市,父親到外島採購椰幹,用船載到大城市賣。依然兩三個月才回來一次。兒女們一個一個接著到香港讀書去了,留下孤苦伶仃的母親一個人在家。父親辛苦了大半輩子,突然逝世,母親堅強地處理了他的後事,還處理了他生前還沒處理完的生意上的事。當時由於兒女讀書請假和辦手續不便,沒辦法回南洋奔喪,母親由親戚幫忙,將父親安葬在南洋,一個人投奔安家在香港的兒女去了。

飛機的輪離地,向天空衝刺。聲音轟然。

與父親的安息地一別就是三十幾年。母親比父親多活了三十幾年。父親安息在南洋的土地上,也寂寞地躺了三十幾年。兒女們只要飛來南洋,都會到父親的墓園向父親燒香祭拜。母親晚年生病時,預感到來日無多,交代他們,希望兒女到南洋,雇人將父親的棺材挖起,遺骨運到火葬場,焚化成灰。然後將骨灰運回香港,和她的靈位及骨灰放在一起。當時,他和兄弟姐妹商量的結果,是仍活著的母親與去世了那麼久了的父親,雖然遙居兩地,但幾十年來兒女生活工作身體都相安無事,說明父親的風水還不錯啊,就不要搬回來了。維持現狀,不是很好嗎?母親也不固執,也同意了。

空中小姐送來擦手的熱毛巾。他擦了擦,繼續閉目假寐。

眼中不知怎的,出現了母親臨終前的情景:約有二十幾個兒女、孫子圍繞在母親病床的四周圍。母親去得十分安詳。他們每一個人都給了母親最後的擁抱。想想父親,離世時居然無任何子女在一側,那是太寂寞和冷清了。一直到母親去世前一天,她又提到了父親的墓,說是年代久遠,墓碑上的刻字紅漆已剝落不能辨認,要修一修了。趁著母親離世百日後的一次集體祭拜,子女們商量後決定將父親的骨灰取回來,和母親的擺在一起。父親和母親生前長期不在一起,就讓他們在另一個世界團圓吧。

開始送飛機餐了。

他吃過,要了一杯咖啡,看了一會報紙。睡意漫上來,閉眼,又看到了挖棺那一天,午夜四時許,他們就來到了墓地。協助挖土的四個工人也很早就來到。按照中國人的習慣,遺骨不能見光,故要趕在太陽升上來前完成挖棺程式。沒想到一切都很順利。連火化時間算在一起,未到上午九時,已完成了必要的禮儀和程式。父親的骨灰裝在罐子裏,由他捧著……

飛機終於著陸了。

父親終於回家了。

幾天以後,他們兄弟姐妹來到父母的靈位獻花祭拜,在焚燒的香煙的繚繞中,他們打開一個小窟窿,看到了長期別離的父親和母親的兩罐骨灰並列而擺,感到一陣陣欣慰,一個個流下了溫熱的淚水。

盟約

時間彷彿被世界用座座環山隔絕在這裏凝止,風兒一陣陣地輕輕吹拂,橋四周的茫茫白霧仍無法飄散,橋下的水微微發燙,冒著熱煙,將人面襯托得白皙模糊。石頭附近有個小茶攤。一切是那樣朦朧不清。

迷迷糊糊地,曉鳳走到了那座橋。睜目四顧,沒有人影,心兒忐忑跳個不停。這是她頭一次出遠門,她與老龍相約於橋下,不見不散。曉鳳一直不願意先走,她實在不放心在她離去的日子裏,老龍在家不能自己照顧自己的生活起居,生活會狼狽不堪。共同生活了幾乎半個世紀,她太明白自己的丈夫呀。

一個人上路確實孤獨寂寞,她走了很遠的路,終於到了這風景絕佳的景點。大霧彌天,前前後後都走著一些人,少有三五成群,多數孤單一人,男男女女都有,由於白色煙霧,都不易瞧得清臉面。回想以前都是與老公出門牽手而行,自嘲為連體嬰,孖公仔,形影不離,如今暫時分手,不禁黯然神傷。她似乎看到在迷霧中老龍率領子女兒孫送她的情形,他們一直到她的背影漸行漸遠,才慢慢離去。

她與老龍相約於橋下。老龍還有許多事情未辦好,無法一道出門。她原先多麼希望讓他先行一步,她好收拾家裏,那裏料到不擅長家務事的他,倒留在家裏了,還要煩惱地做一些家務事。她卻好辦,他們為她準備了一箱紙鈔,解決長途跋涉中的所有開銷。

「阿鳳,妳一路保重,途中寒冷,妳多穿衣服。」老龍終於放開老伴的手,老淚如斷了線的珍珠。很少哭的阿龍別過臉,老伴輕輕擁抱他。

「我沒事的,擔心的是你,沒有我的日子,我才不放心。」曉鳳心裏很矛盾,又想他趕快來,可以結伴而行,又希望他多些時間完成未竟的大部頭。

曉鳳累了,坐在橋下的一塊巨石上小憩,抓一瓶夏枯草慢慢喝。

在遠方的家中,老龍寫啊寫,沒有了老婆爽朗的笑聲,他的思維管道好似大腸被滿滿的廢物堵塞住,無法暢通了。僅是幾天而已,失去老伴咯咯笑聲的客廳突然大了兩三倍似的,像是一個空曠的大墓園。本來一坐在電腦前靈感如噴泉洶湧而出的情形不曾在老龍身上再出現了!我還寫這些做甚麼呢?我還寫甚麼呢?對老婆的強烈思念不斷困擾著他,總像若有所失一般。昏昏沉沉的,他覺得自己好似病了。他就那麼坐著,睡了下去。醒來的時候,他馬上想到與老伴的約定,他收拾好一切,就離家出門了。看看時分,曉鳳是在天仍有星星在閃爍的午夜零時五分出遠門的,現在則是夕陽將落半落的下午五點鐘光景,她已經離家十七個時辰了。他堅持要走。迷迷糊糊中聽到兒女不捨、挽留他的哭聲,但他渾身軟綿綿的,堅持著。那往年沉重的步伐此刻變得輕輕的沒有任何重量似的,只覺得城市離他遠了,大海離他遠了,漸漸進入了迷茫境界。

他感覺到時間彷彿被世界用座座環山隔絕而凝止了,風兒一陣陣地輕輕吹拂,他看到了他與老婆約定的橋。橋四周的茫茫白霧無法飄散,橋下的水微微發燙,冒著熱煙,將人面襯托得模糊。他大叫著老伴的名字「曉鳳——」,也有人在回應他,顯然是老婆的聲音——「阿龍——」

相隔了不到一天,曉鳳和老龍在大霧彌漫、白煙茫茫的林中相遇了,他們流淚相擁,坐在橋下的大石上訴說大半天的互相思念。

大霧慢慢散去,在白色的茫茫煙氣中露出橋的輪廓,橋下刻繪的字跡也清晰了起來,那是「奈何橋」三個大字。小茶攤上有招牌,寫著「孟婆茶」。

* * * *

幾年後,城市裏有一位小學生的作文是這麼寫的:

「我的祖母田曉鳳與祖父黃人龍生前非常恩愛,祖母去世那一天,祖父傷心過度,思念祖母,也追隨祖母而去了。他們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卻做到同年同月同日死。相隔的時間不到十八個鐘頭。……」

「祖父祖母生前恩愛,離世後也那麼不捨,他們終於實現了生前的約定,在另一個世界相遇了。」 

(本文圖片由作者提供)

東瑞簡介:原名黃東濤,香港作家。一九九一年與蔡瑞芬一起創辦獲益出版事業有限公司迄今,任董事總編輯。代表作有《雪夜翻牆說愛你》、《暗角》、《迷城》、《愛在瘟疫蔓延時》、《快樂的金子》、《轉角照相館》、《風雨甲政第》、《落番長歌》等一百五十種,獲頒第六屆小小說金麻雀獎、小小說創作終身成就獎、世界華文微型小說傑出貢獻獎、全球華文散文徵文大賽優秀獎、連續兩屆臺灣金門「浯島文學獎」長篇小說優等獎等三十余個獎項,連續於二年、二二一年榮獲世界華文微型小說十大新聞人物榮譽。曾任海內外文學獎評審近百次。目前任香港華文微型小說學會會長、世界華文微型小說研究會副會長、國立華僑大學香港校友會名譽會長、香港兒童文藝協會名譽會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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