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lena Lucy

夏青青

Helena Lucy,海倫娜·露西,我站在你的墓前,第一次看到你的名字,Helena Lucy。白色的十字架,小小的,上面簡單的日期,兩行日期:27.02.2012,15.07.2015。三年五個月都不到。漫長的人生路,你用了三年四個月零十八天就走完了。一千二百三十四天,多麼漫長,又多麼短暫。

Helena Lucy,我不認識你,我只是一個陌生的路人,偶然走過你的墓前,被墓地上的一圈栗子吸引,停下腳步。幾十個新成熟的栗子,被誰串成一串,在你的墓地上擺成一個美好的圓。圓心中,三五個散開的栗子,幾棵小花。圓心外,兩棵紫紅的雞冠花,幾株白色的茅草,一棵小小的紅楓。沒有玫瑰,沒有菊花,沒有石楠,整個墓地的裝飾那麼與眾不同。一個完美的圓,幾十個栗子靜靜地發出暗紅的光澤。我停下匆忙的腳步,抬起頭來時,看到那小小的白色的木制十字架,看到你的名字,看到那兩行日期,簡短又沉重的日期。

Helena Lucy,我念叨著你的名字,Helena Lucy,海倫娜·露西。Helena,海倫,是希臘歷史上光芒四射的美人,Helena的意思是陽光、光明、美麗,Lucy同樣代表光明。你是美麗的吧?你是可愛的吧?你的出生曾經給你的父母帶來光明吧?所以他們給你取了如此美麗的名字。我站在你的墓前,想像你有一頭長長的栗色頭髮,奔跑時一個一個可愛的小卷隨著你的腳步輕盈地飛起飄落,飛起飄落。

Helena Lucy,你是幸運的,曾如朝陽冉冉升起,給你的世界帶來光明。可是,現在呢?我盯著栗色圓圈。那是你的母親吧?在你曾經奔跑的栗子樹下,她撿起一顆顆栗子,拿起一根粗大的鋼針,用力扎進去,用力抽出來。一次次扎進去,一次次抽出來,把一顆顆栗子串起來,串成一串世界上最大的項鏈。那是你的父親吧?他彎下腰來,平整墳墓上黑色的土地,把美麗的項鏈仔細地給你戴上。

Helena Lucy,有如此愛你的父母,你為何還要匆匆離開人世呢?你是如何離開的呢,是飽受疾病折磨,還是飛來橫禍?你是笑著告別這個人世嗎?你可曾留戀,可曾不捨?帶著一連串的問號,我慢慢向前走去。

Helena Lucy,我念叨著這個名字,看到自己的老父親。就在今天早上,父親的頭歪歪地靠在輪椅上,不肯張開嘴。姐姐端著一碗糊糊,煮好再打碎的粥,不稠不稀,濃度剛好,姐姐舀起一勺,送到父親嘴邊。父親眼珠轉動,看看身邊的兩個女兒,堅決不肯張嘴。

父親,父親?!

曾經你和無情打來的一個又一個風浪搏鬥,曾經你笑著站在浪尖歌唱。現在,纏綿病榻數年後,不再能行走,不再能坐起,不再能穿衣,不再能吃飯,不再能講話後,你被衰老打敗了嗎?認輸,繳械,投降?不,我知道不是的。父親,在你清醒的時候,你看到了母親的蒼老,看到了女兒的操勞,看到女兒把你抱到輪椅上後慢慢地直起腰來。在你清醒的時候,你知道生命已經離你而去,躺在那裏的是一個陌生的軀殼。你看著妻子、兒女,為了那個軀殼,為了已經不是你的「你」,忙碌憔悴,眼角流下一滴淚。父親,你厭倦了,厭倦了依賴他人,厭倦了不能自主。你看看女兒,轉過頭去,不肯張嘴,用這樣的方式說,這樣的生命你寧願放棄。可是你的家人,你的妻子,你的兒女,又怎能看著你放棄?怎麼能,怎麼忍?我抬頭看天,蒼天無語。

Helena Lucy,我念叨著這個名字,站在祖父的墓前。墓碑旁的玫瑰被誰修剪過了,我彎腰整理憔悴的花草,點燃一支粗粗的紅蠟燭,站在那裏,看燭火跳躍,跳躍。祖父,八十多歲一向健康的祖父,因感冒住院,下班後我到醫院看望。祖父精神很好,談起童年的清貧,談起青年的戰火,談起壯年的漂泊,也談起出院後的計畫,滿足地說,現在走而無怨。當天夜裏祖父去了,沒有太多的痛苦,瀟灑轉身,留下家人面對晴天霹靂。

Helena Lucy,我念叨著這個名字,默默向前走去。秋天了,一片片黃葉悄悄飄落,飄落。墓園的林蔭路上,黃葉堆積。前後左右,一排排墓地伸展開去,沉默不語。他們,生前有過怎樣的人生,離開的時候可有不捨,可有牽掛?我不知道。我唯一能肯定的是,現在還有人記掛他們,細心地打理墓地,一如生前照顧他們。

我踏著一片片落葉走出墓園,來到輕軌火車站。我要坐車到繁華鬧市去,去為一位老人慶祝八十四歲生日。輕軌哐當哐當地來了,又哐當哐當地開走了。坐在車上,我一直念叨這個名字,Helena Lucy。Helena Lucy,美麗的,光明的,光芒四射的美人。

(本文首發德國《歐華導報》,圖片由作者提供)

夏青青簡介:一九八三年赴德定居,在德國接受中學和大學教育,慕尼克大學經濟學碩士,德國註冊稅務諮詢師,現供職於媒體集團。著有個人散文集《天涯芳草青青》以及紀實文學集《萊茵河畔的華人風采》,參與出版多部海內外合集,多次獲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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