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緣

李烈聲

新中國尚未建立,我剛從學校出到社會混飯吃,當時廣州市最暢銷的報紙是越華報,它是當時廣州市銷路最大的報紙。

一九四八年,那是一個混亂的年頭,新中國還沒有建立,南中國的大門廣州市最負盛名一家老牌報紙,我在該報的職位是實習記者兼助理編輯,報館不供宿舍,我只好和一個作家共租河南芳村一家小洋房,下班後,我們必須從廣州乘搭渡河小艇回芳村休息。作家名張倫,他一個頗具名氣的新紮師兄,他的小說擁有讀者不少,所以,他替好幾家報館副刊寫稿,以他的收入而言,他可以在省城租到合適住宅而無須風雨不改乘小船而冒風濤之苦回芳村住農舍,他樂此不疲每晚渡河回家,是由於要聽一個船娘唱曲子。

從許多筆記中,我們得知當年叫艇過河有許多旖旎風光,說老實話,這類文字,一點不假,但是,兩年來我跟張倫渡河總是規規矩矩的,唱歌的船娘芳名阿芳,阿芳不算美,只是五官端正,辮子修長,身材瘦瘦怯怯,可能年齡還小,唱起歌來還脫不了雞仔聲,而張倫每晚在珠江江水上,細心聆聽她一面唱歌,一面划船,樂在其中。

阿芳平日最歡喜唱的歌是當時很流行的歌是「雨不灑花花不紅」:

哥是天上一條龍,妹是地下花一蓬。

龍不翻身不下雨,雨不灑花花不紅。

高高山上一樹槐,手把槐椏望郎來。

娘問女兒望什麼,我望槐花幾時開。

由廣州划船芳村,路程不長,阿芳一面輕聲唱歌,一面划船,

張倫含情默默地聆聽,全副精神放在阿芳身上,任憑岸上笙歌沸騰,都與他們不相干,江風送涼,明月在天,船抵彼岸,他們含情默默地分離,阿芳繼續接下一單渡河生意。

他們之間沒有握手,也沒有吻別。張倫和我回家繼續寫他的小說。他很滿足,中原大地內戰熾烈,好像都與他們無關。

到了一九四九年十月,戰火終於燒到廣州,一些報紙停刊,一些報紙遷往港澳繼續出版,張倫早已隨著一群作家撤退到香港,而我這個反應遲緩的人,每事慢半拍,拖到廣州易手那天,也不得不乘最後一條船離穗,船離海珠橋不遠,我們都聽到數響驚天動地的巨大爆炸聲,我們都知道是守軍為阻殢追兵的措施,船上人說:「整個江山都丟光了,多炸一座橋,於事何補?無非拉幾個老百姓陪死而已。」 張倫到了香港,愛情小說作家,依然吃香,也還替幾家報館寫稿。我在澳門混飯吃,最後進了精華報當副刊編輯,也把張倫拉進園地寫東西,他在香港寫稿,稿子每天寄到澳門,稿費則由我兌成港幣寄給他。只有一事;他絕口不提阿芳的動向,人去茶涼,人情之常,我想:他只對阿芳鍾情,但無婚約,冷淡下來,無可厚非,不再放在心上。

到了年終,精華報的社長是個老派報人,對於每年的尾禡(農曆十二月十六日),十分重視,一定在報館設下盛筵,邀請一年內所有曾替報館寫過文章的人,携眷入座。我身為編輯,還須親自致電向作家誠邀作實。

份屬沙煲兄弟,我第一個電話就打給張倫:「張兄,務須請擕眷賞光,阿芳寶刀未老,一定要一展玉喉,不聽雨中不灑花花不紅久矣……」

「恐怕要你失望了,廣州守軍撤退時,阿芳的船恰在海珠橋下,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我愕然:「老兄,我還以為你已是子產之魚,有情人終成眷屬。」

他在電話那端乾笑兩聲:「這一類的夢,我也做過,可惜,夢總是夢,變不了現實。」

我嗟嘆:「尾禡那天,要是阿芳一展玉喉,那有多好啊。」我轉過話頭:「無論美眷屬誰,你一定得把她帶來。你知我有多想聽聽雨不灑花花不紅。」

他說:「好!你一定聽得到。到時你一定不會失望。」

到了尾禡那天,我絕早摒擋一切,趕到大來輪十六號碼頭,冒著寒風冷雨,恭候老友大駕。

張倫拖著一個女人步上輪船跳板,那女人當然不是阿芳,

她叫了我一聲李先生,卻是當年阿芳的雞仔聲。

「新歡就是眼前人?美眷如花,比阿芳更靚,我是不是在做夢?」

張倫狡獪一笑:「你沒有做夢,做夢的是我,夢太美,我捨不得讓它醒過來。」他把我帶進一家冰室,要了三杯飲品:「港澳電話要收費,而且不便宜,今天面談,慳皮一點。從廣州易手談起;守軍奉命把海珠橋炸毀,阿芳那艘小艇恰巧遇上了,霹靂一聲,我們可愛的阿芳,就此香銷玉殞,以後的事,讓阿芳說下去。」

那女人一直微笑看著我,這時才開金口:「李先生,許久未見,你還是老模樣,看來你到澳門,倒是來對了地方。」

我急於要知道廣州的阿芳,與眼前的阿芳有甚麼關係:「請你告訴我,你究竟是哪一位阿芳?你讓我跌進漿糊樽,弄得一塌糊塗了。」 「我還是你認識的那一位阿芳,每晚划船載你到芳村的阿芳。」

以下是阿芳告訴我由另一個女人變成船娘阿芳的故事;

那一年的十月十四日,你和張倫都離開廣州,我是窮人,手停口停,還得繼續載人過河才有飯吃,那天,天氣仍很熱,午飯後,我從廣州海珠橋下接了幾個客人,說明目的地芳村,忽然一人要求我等十分鐘,他太太也要離穗,就在這數分鐘內,頭頂上橋上工作的一群兵士跑步急急離開,我正在狐疑間,忽然火光一閃,橋上安置的火藥爆炸了,橋上的鐵架紛紛飛上半空,迅速下墜。幾十條渡河小船全數被碎片擊中,河上波浪洶湧,船沉人亡。

別人如何我無法得知,我只知道我往下沉淪,經過一段難受的感覺,我告訴我自己:阿芳,你已死了,你到了陰間了。

從小時,大人告訴我,人死後,是有靈魂的,我的靈魂還沒有消滅,我在生時,最歡喜的人是張倫先生,他仍在香港,我決定去香港找他。

於是,我前往香港,他雜在芸芸眾生中,他見不到我,我見他每天都到一家茶樓飲茶交朋友,而他固定不變地飲茶前一定到茶樓門前一家報販買幾份報紙,報販有個女兒,他看來對她很有好感,買報時二人有說有笑,這使我對這人有了妒意,我懷疑他因歡喜她而忘掉了我,一個對他暗戀的船娘。

機會來了,那女孩子病了,發著高燒不退,貧窮家庭孩子病了,找個拜神婆拜拜神,燒燒香,吃點土藥,都不見效,很快就使病沉重起來,我在一旁眼見她快不行了。

我見她昏昏沉沉地靈魂離軀,我的靈魂佔進了她的軀殼,就這樣,我又成了另一個阿芳,我僱車到一家醫院急診室,把病治好,

報販一家見我痊癒,很是高興,我告訴他們這叫借屍還魂,我仍是他們的女兒,前生曾許配給一個名為張倫的作家。

病後復出,張倫來買報時,我含羞答答把一切經過告他,並且說:我不願再做船娘,寧願做一個寫稿佬的煮飯婆,就這樣,我又做報販的女兒,又做張倫夫人。

這一番話,聽得我口綻目呆,說真話;我寧願它是真的。

那個尾禡之宴,阿芳應我之邀,唱了一曲「雨不灑花花不紅」,我和張倫都喝得沉沉大醉,我送張倫夫婦到旅館,分手時,我問阿芳:這一遭,你算是生?還算是死?她微笑不答。

(本文圖片由AI生成)

李烈聲簡介:原名李瑞鵬,詩人,九十歲,作品曾多次獲獎,並有作品結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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