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砍槍擊下的電影屏幕

星河

在一所高校開設編劇課程,每次都會將香港影片《槍火》視為教學範本,一個鏡頭一個鏡頭地詳加分析。按理說針對一部黑幫類型片,似乎不值得花費這般力氣。但這部影片實在令人嘆為觀止,幾位老戲骨不動聲色的精湛表演,完整準確地詮釋了這個並不複雜的故事。劇中人的每一句台詞每一個動作甚至每一抹眼神,都深刻表現出到位的人物性格與情緒,讓導演杜琪峰出神入化地完成了這樣一部快意恩仇的男人戲。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在豆瓣網站上發現居然有人在做同樣的事情(每課必講並詳析該片),不勝感慨。

不過我也悲哀地意識到,這已是香港黑幫片的末路狂花。

在系統地欣賞和研究了香港黑幫片之後,也曾私下做過一些純感受的劃分,諸如「早期英雄式」、「後期寫實式」等等,因為不甚準確在此不便羅列。大體來說,早期黑幫片的俠義全都寫在人物臉上,主人公身處江湖依舊內心向善,心底存公道,槍下有正義,活脫脫的悲情英雄。而後來的准寫實黑幫片,淡化了人物處世時的是非觀念,「俠」字已退化為一種內省方式而非社會規則。其實從「古惑仔」系列開始,香港黑幫片就已邁出了更為寫實的步子,不再刻意營造某個角色形象,開始直面那個五彩繽紛同時又難免醜陋不堪的真實世界。

當然還是杜琪峰謀篇佈局的手法更勝一籌。除去《槍火》和《暗戰》,兩部《黑社會》也刻畫得入木三分。雖說依舊是靠戲劇性取勝,但它們更加真實地折射出黑社會的逼真狀態,讓我們得以目睹一個更像黑社會的「黑社會」,一個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為了利益動輒提刀砍人的「髒」江湖。可以說此前的黑幫片主要仰仗故事線索,而新式作品則展現出一個別具一格的鏡像真實,其中的角色也不再是符號化形象,而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

回首改革開放四十年,香港影視對我們的影響實在太大。如今資訊發達,足不出戶便能盡知天下,雖說有時信息雜亂矛盾,總能通過比對釐清真相。但在當年,了解世界很大程度就是依賴圖書與影視——後者更為直接。那時電影資源奇缺,錄像廳遍地開花,以香港影片居多,片源多為盜版,但確實為當時的大陸觀眾帶來了豐富的文化滋養。有段時間我幾乎天天泡在錄像廳裏,遍覽各種精華與糟粕。所以看到此次約稿函時曾玩笑般地回應:區區三千字怎能寫盡我對香港電影的印象與感受?我只要交出一份對我影響極大(而非全部)的電影片名就能湊足這一篇幅。

說回影視。香港影片中最受歡迎也相對典型的,自然是黑幫片,或曰警匪片、槍戰片等等。那時對香港影業整體所知甚少,囫圇吞棗不分前後地胡亂汲取了不少養份。印象最深的是為紀念張徹從影四十周年所拍攝的《龍蛇爭霸》(《義膽群英》),雖說叫不全那些演員的名字,但憑藉臉熟也能猜到他們都是名角,如今竟集聚在同一部影片當中,實可謂盛況空前。就龐大的演員陣容而言,恐怕只有後來為大陸水災籌款的《豪門夜宴》可與之比肩。在這些明星大腕的助推下,吳宇森將一曲善惡涇渭分明的經典江湖輓歌演奏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

在那之後,才逐漸接觸到《英雄本色》、《喋血雙雄》、《天若有情》等經典黑幫片,比較系統地學習了這種表達「暴力美學」的類型片的發展歷程,同時也研讀了一些相對專業的幫派資料,對相關歷史做了管中窺豹式的粗淺了解,逐漸明白所謂黑社會並不意味著簡單的打打殺殺,而香港其實是當年社會治安最好的城市之一。

儘管如此,憑藉娛樂精神的推波助瀾,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香港黑幫片還是大行其道。而且作為一種不可或缺的關鍵性因素,許多非黑幫片也會融入此類細節予以點綴。《賭神》、《賭聖》等「賭」字系列本在描摹一個領域的極致技巧,但為了情節曲折同樣加入了濃厚的黑幫色彩。《滿漢全席》更是一個精緻到極點的行業化影片,因為喜歡所以收集到各種版本,居然發現某一版本中竟有一處正反兩派武打交手的場面(不是黑社會在滿漢樓談判時經理無意引發槍戰那段)。在描寫竊賊這種本應以技取勝的《文雀》當中,杜琪峰居然不惜筆墨地任性抒情了一把,玩起了動人心魄的雨中刀片劃殺。

從黑幫片中熟悉那些影星之後,再看他們的其他表演都會有強烈的違和之感。雖說大多數明星絕非單一戲路,敬業到可謂演啥像啥,但總感覺缺乏一種令人血脈賁張的飽滿感。即便是反黑題材影片,似乎也是飾演黑幫成員的藝人更顯本色。在《學校風雲》中,開始不得不以黑幫欺凌學生為敘述主線,最後憤怒教師的伸張正義雖順理成章但仍顯刻意。在《監獄風雲之少年犯》裏,吳志雄(《古惑仔》裏的B哥)含飴弄孫古天樂耳聾賣魚,雖說演技依舊,但總感覺結尾說教的真誠難掩其蒼白。其實作為一種娛樂消遣,黑幫片並無教化的功能更無鼓勵之目的,與其圖解式地概念化反黑,倒不如讓觀眾自行感喟江湖的雲譎波詭效果更好。

事實上從這些黑幫片中,除了瀏覽到一些香港的風土人情,還能讓人感受到香港底層民眾的不幸與疾苦。說句良心話,那時真的不理解貧困為什麼就會成為犯罪的溫床,因為長久以來的教育一直告訴我們,在犯罪動因上應該貧富平等,直到多年之後才真正思考明白這一點。

從眾多的香港黑幫片中還會獲取到一個重要的正面信息,那就是廉政公署——這一概念對當時的我們來說十分新鮮。有匪必有警,有警就難免出現警匪勾結職務犯罪,然而廉政公署宛若高懸在徇私者頭頂的一把利劍,如同一個主持公道與正義的神靈化身,成為守法公民最好的避難所和安全房。就像在看美國電影對警察犯罪不勝絕望之時,總會有一個機械降神般的聯邦調查局從天而降。比較系統地交代了廉政公署成立前因後果的,有《五億探長雷洛傳》等一批影片。

誠然,吳宇森為黑幫片打造出一個經典範式,杜琪峰從另一個側面還原了其更為本真的面貌,二者都達到了一種無法超越甚至難以企及的程度。但由於種種原因,香港黑幫片日趨沒落,甚至整個香港影業也繁華不再,令人唏噓不已。這未必是藝術家的責任,卻是我們無法回避的殘酷現實。

即便沒有了黑幫參與,有些電影也還需要靠懸疑來牽引情節,各種犯罪仍是途徑之一。根據真實事件改編的《踏血尋梅》,揭開了香港社會的黑暗一隅。《奪命金》主打智能經濟犯罪,但還是沒能擺脫黑幫的痕跡。就連《中環英雄》、《與龍共舞》、《新紮師妹》等職場愛情劇,那種一介貧女偶遇青年才俊得以躋身豪門的童話故事,裏面依舊也有黑幫的影子。

值得一提的是,大陸早年正式引進的香港影視並非現實版黑幫片,也許是考慮到它們太過血腥。而傳統武俠雖然也有暴力,畢竟是在弘揚中華文化,所以《大俠霍元甲》、《陳真》等連續劇一度風靡大陸,家家戶戶準時守在電視機前。然而最終將這場武俠之風推向高潮的,還是電影《少林寺》。

《少林寺》中多為大陸演員,但卻是由香港中原電影製片公司(長城電影製片有限公司與新聯影業公司一九八一年聯合成立的電影公司)執導製作。《少林寺》在香港公映後創下一千六百萬港幣的超高記錄,在日韓的票房同樣高居榜首,但全都不及當年中國大陸僅靠人民幣一角的低票價所創造的票房過億之神話。其實票房只反映很小的一個方面,這部影片具有更多的劃時代意義——一代武俠影片的顯著標誌;引發出一連串「少林」相關影片;原本藏諸深山的古刹被重新呈現在世人眼前——當年有無數少年循跡上山,拜師學藝,並發誓永不回頭。

除了黑幫片,還有太多的香港影片值得回憶,限於篇幅只能點到為止。遙想當年,喜劇片《三笑》和恐怖片《畫皮》均屬早期引進佳作,令人耳目一新;而記憶中最早欣賞到的香港影片,竟是描寫長生不老的科幻影片《生死搏鬥》——多年以後才知道,此片源自美國科幻作家詹姆斯.岡恩的原作。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星河簡介:北京作家協會專業作家。中國作家協會科幻文學委員會委員,中國科普作家協會常務理事、科學文藝委員會主任,北京科普作家協會科幻委員會主任。主要從事科幻小說創作,已出版和發表作品數百萬字,著有長篇科幻小說《殘缺的磁痕》等二十餘部,中短篇科幻小說《聚鐵鑄錯》等多篇,科幻作品集《時空死結》等二十餘部,科幻電影評述「視覺的衝擊」叢書等,主編《中國科幻新生代精品集》、「年度中國科幻小說」(灕江版;自二○○○年起至今)等作品集。曾獲「五個一工程」獎、宋慶齡獎、冰心獎、全國優秀科普作品獎、銀河獎等諸多獎勵。一九九七年被授予九七北京國際科幻大會銀河獎。二○○七年被授予「在科普編創工作方面有突出貢獻的科普作家」。二○一○年榮獲第五屆北京中青年文藝工作者德藝雙馨獎。二○一二年被評為第五屆全國優秀科技工作者(科普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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