隧道裏的九龍城寨

顧備

我睜開眼睛,盯著天花板。腦子裏想了很多,身子卻一動不動。倒不是動不了,純粹是不想動。我記得我是死了的。那場爆炸……我扭了下頭,是沒見過的房間。我猛地掀開被子坐了起來。這裏和我臥室的格局一模一樣,但這絕不是我的房間。安靜極了。我往窗外看了看,人是一個都沒看到,倒是看到了巨大的城市標語和各種高樓。大概是老街那邊吧。老街本是政府策劃中最繁華的地方,卻因為關於城寨的那些怪談有些冷清。

當初住在城寨周圍那些高層的住戶們老是抱怨在晚上聽到電車穿過隧道的聲音,這怎麼可能呢?先不說現在的電車根本不發聲,那電車處於地下,和高層差了十萬八千里,更是沒可能聽到什麼。可越來越多的人說他們也聽到了,甚至還有人找出了規律。政府也派人找過聲音的源頭,一無所獲。

我看著窗外,除了沒有人之外,一切就跟我死前一模一樣,簡直正常到了不可置信的地步。對了,沒有人。我退後一步,鏗鏗鏘鏘地往樓下跑去。電梯是照常工作的。我在樓下轉了一圈卻誰都沒找到,還差點迷路了。看著逐漸變暗的太陽,我無奈地選擇回到最初的那個房間。樓層很好記,我那一層剛好是整數。門上空蕩蕩的,也不知到底該怎麼開。我折騰了半天,終於找到正確的位置,打開了虹膜識別系統。剛把腦袋湊了上去,還沒等門鎖反應過來,突然聽見有什麼東西衝過來的聲音。我已經很久沒聽見不是我自己弄出來的聲音了。我下意識地心裏一緊,眨了眨眼。再睜開的時候,智能燈不知為何突然熄滅了。我有些害怕,直起身子想大聲喊看看有沒有人在周圍,卻突然想起那個聲音是什麼。風從我耳邊呼嘯而過,那一瞬間,我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彷彿變成了虛影,繼而被擊穿,隨後轟然倒地。

是電車穿過隧道的聲音。

「找死啊?」一個陌生的聲音突然在耳畔響起,他的嗓音很清亮,很好聽,但語氣裏卻透著驚魂未定的怒氣。

我抬起頭,一雙清澈的眼睛直直地望向我,距離我不過十五厘米。我本能地閉上眼,希望這是個夢。

「小姐,麻煩你就算要自殺也不要選擇公共交通,地鐵停運很多人會受影響的!」那個男人一邊說著,一邊撐起身子,把手從我肩膀上挪開。他這個態度,執著地提醒著我,這不是夢。我有些惱怒,一個NPC而已。

我努力讓自己恢復神智,結果發現我其實正躺在硬梆梆的水泥地板上,一個看上去比網紅還要帥的男生,一臉無奈地看著我。從我渾身如同斷了骨頭的痛覺來看,剛才他是把我撲倒在地了。

略帶尷尬,我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坐了起來。顯然,這不是我家。「那個,我……」我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知不知道剛才很危險啊,差一點就跳到鐵軌上面了。」男子站起身,居高臨下地指責著我,「如果不是我及時把你按住,估計現在地鐵就停運了!」

那一瞬間,我突然明白一個道理,千萬不要以為帥哥跟你說話是因為你長得好看,其實他就是在搶險救災,而你,就是那個『災』而已。「啊,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說,「我剛才頭暈了一下。」

「好吧,注意安全。」那個男生一把抓住我的手,彷彿拔蘿蔔一般把我拉了起來。雖然我的個子有點矮,可他也太高了,這怕是有一百九十公分吧,簡直就是一根竹子,我雙眼平視的話只能看到他的胸,要看臉估計脖子會斷。好吧,其實是離得太近,臉都快貼在他身上了,後退一步應該就能保住脖子。

我急忙後退了兩步,從略顯曖昧的情形中掙扎出來。這個人的網紅臉總讓我覺得眼熟,但就是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我這邊腦子飛快地轉著,嘴裏卻什麼也說不出來,看上去自然更加呆頭呆腦,啊,不,是「恍恍惚惚」。

「要不要去醫院,我幫你叫車。你看上去臉色好差,別再暈倒了。」他略有擔心地看著我。

我低下頭,發現自己穿著一條藍色裙子,還好,不是睡衣。但是,等等,好像漏了什麼?終端呢?沒帶終端我怎麼上網?我驚慌地伸手摸了摸後腦,腦機接口還在,但終端沒在!

「怎麼?出什麼事了?」他發現了我的異樣,關心地詢問著。

首先,這不太像是個夢。其次,我面前也沒出現任務欄,沒聽到系統提示,應該不是進到元宇宙遊戲裏了。第三,這裏有地鐵,有醫院,跟我原來的世界應該差不多。

「啊,沒事。謝謝你,那我先走了。」我覺得還是先出地鐵,搞清楚這裏究竟是什麼地方,安頓下來,然後再想辦法回去。我再三感謝,那人微笑起來,露出標準的八顆牙,燦爛得如同六月正午的陽光。

街上到處是霓虹閃耀,車水馬龍,人潮洶湧,熱鬧而喧囂,跟我那個灰撲撲的沉默世界完全不同。我們的世界,每個人都有腦機接口,很少有人出門,也不會有人大聲說話,無論工作、社交還是娛樂,都在元宇宙裏。可這裏,到處是各種聲音,每個人說話都很大聲,因為不大聲就聽不見。

我一路走著,忘了時間,也沒注意方向,突然發現周圍的人開始跑起來,然後就是更多的人在往前面跑,很多人手裏還拎著棍子。如果是遊戲裏面,那多半是搶怪的。可系統也沒提示我呀,難道我自己成NPC了?我正尋思著,突然那群人又掉頭跑了回來,速度比剛才跑過去的時候還快。隨即,我看到另一群人手裏拎著棍棒朝這邊衝過來,喊打喊殺地,絕對是大場面。

一個男人衝過來不帶減速地把我撞飛到一邊,沒等我開罵,斜刺裏一根鐵棍結結實實砸在他腦袋上,離那麼遠我都能聽見頭骨碎裂的聲音,也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像力太豐富。接著,後面的人衝到了,如同海嘯般淹沒了整條街,又席捲著湧過街角。

我腦子嗡地一聲,頓感興奮。這就是傳聞中的打群架吧,也就娛樂片裏看到過。眼前這是真人打群架?我伸長脖子往街角那邊張望。太嚇人了,壯觀呀,剛才差點就嚇尿了。

「沒看夠?還想看?」一個帶著磁性的聲音嘲諷地響起。地上躺著一個男人,半縮在陰影裏,看不真切。

我沒理他,正準備走,卻被他當場喊停。

「靚妹,過來扶我一把,我給你錢。」他聽上去氣息有些不穩,大概是受傷了,不知是剛才砍人的那幫,還是被砍的那幫。但是,誰又能跟錢過不去呢,何況,我缺錢。

我走到牆角,蹲下身子:「傷到哪裏了?」

男人看上去很粗獷,臉部線條就跟刀削出來一樣硬朗,左臉頰上有一道疤,足有七公分。嗯,是個狠角。他穿著一件白襯衫,此刻胸前已然被血浸透,猙獰的傷口從裂開的衣縫中隱約可見。刀傷,而且傷得很重。他伸出手,搭在我肩上,另一隻手捂住傷口。

「等等,你這樣不行的,要止血。」還好,我以前參加過童子軍,學過一點基本的急救技能。我猶豫了一下,抓起裙角,用牙撕開了裙邊,硬生生把裙子撕下來兩圈,做成兩根布條。我先是找到他傷口靠近心臟動脈位置的止血點,用力按住,減少出血。然後讓他自己按住止血點,我去拿了一根布條疊起來按住他的傷口,再用另一根把傷口簡單地包紮了起來。幸虧我這條裙子夠長,撕下來這麼多布料,也還勉強算得上是超短裙,不會走光得太厲害。

做好準備工作之後,我這才把他的手搭在肩膀上,用力把他扶了起來。

「往前五米,右手邊暗巷。」沒等我問,他已經開口指引方向了,「第二扇門,下樓。」

這一路倒是很順,就是有些暈頭轉向。說是下樓,到樓下一開門,發現是在另一棟大樓的樓頂。再轉過一個街角,穿過便利店,門後居然是一戶人家的地下室,上到二樓,幾個阿公正在打麻將。

「刀仔,剛買的燒臘,給你阿爸拿點過去吃。」其中一個阿公招呼道。

「多謝,改天。」他面不改色地穿堂而過,幾個阿公居然也沒問他怎麼受的傷。

又轉過幾條黑漆漆的巷子,繞過幾個堆著垃圾臭氣熏天的走廊,終於來到一家牙醫門口,明晃晃的燈箱上寫著「林漢良西醫」。等等?牙醫?

刀仔沒給我時間多想,直接推門走了進去。一個女人的尖叫聲在我耳邊炸響,嚇了我一跳。我一哆嗦,差點把刀仔扔在地上。

「漢良!」一位看上去六十多歲的阿婆尖叫著,從我手裏接過刀仔,把他扶到裏間一張床上躺下。我眼珠子滾了滾,還是決定在沒拿到錢之前,堅決守在刀仔身邊。這時,一個不緊不慢的腳步聲從門口踱了進來。

「又怎麼了?」面前的男人估摸著五十出頭,文質彬彬地,穿著西服,跟這個昏暗的房間相比,顯得格格不入。看到躺在床上的刀仔,他皺起眉頭質問道:「怎麼回事?又弄成這個樣子回來?」

「不要罵他了,快看看傷得重不重,他渾身都是血!」阿婆急急忙忙地去櫥裏拿出醫藥箱,聲音裏帶著哭腔。

男人嘆了一口氣,在牆上按了一下,天花板上亮起一道強光,把房間照得明晃晃的。我這時才發現,整個房間乾乾淨淨整整齊齊,櫥櫃裏面滿滿的都是藥。男人看了我一眼,沒說什麼,從牆角的桌子上拿起一瓶消毒凝膠,給雙手消了毒,隨即走過來俯身查看刀仔的傷口。

「嗯,幸好沒傷到要害,就是失血過多。要不是有人幫你止血,你這次是沒命回來了。」男人一邊說一邊動手開始給刀仔處理傷口,「手指可以鬆開了。」男人似乎是滿意地點了點頭,繼續說道:「是這位姑娘幫你的?」

刀仔沒有說話,大概是疼的,我沒看見那位大夫給他打麻藥。但既然說到我,就算是出於禮貌,我也得回一聲:「嗯,是我。」

「你在哪裏學的?技術還不錯。」男人沒有回頭看我,繼續拿了針線準備縫合傷口,「止血點找得很準,包紮的也很不錯,就這點布料,難為你了。回頭讓刀仔賠你一條新裙子。」

我立刻羞紅了臉。很明顯,大夫看出來了,包紮用的布條是我的裙子。

「啊,靚妹。不好意思啊,剛才一著急,沒顧得上招呼你。」阿婆這時候才看到我那短到不像樣的裙子,「哎呀,多謝你救了我們家刀仔。樓上有些以前的舊衣服,都是乾淨的,你要是不嫌棄的話,先換上。明天再幫你買新的。」女人看上去慈眉善目的,就是說話聲音特別大,跟打雷一樣。

我急忙點頭:「那就多謝了。」正愁沒衣服換,這就有了。當然,要是能讓我住兩天就更好。

我跟著阿婆上了一個特別逼仄的樓梯,進到一間大約只有三平米特別逼仄的閣樓。阿婆打開牆角一個碩大的紅木箱,讓我自己隨便拿,喜歡哪件就穿哪件,隨後就急衝衝地下樓去了。我大概看了一下,都是式樣很舊的衣服,只有一件青蘋果顏色的紗裙還不錯,領子和裙邊上都鑲著蕾絲,胸前還有一朵同色的小花,特別小清新。

換好裙子,我下樓回到診療室。剛一進門,又聽到阿婆標誌性的一聲尖叫,嚇我一跳,以為刀仔人沒了,那我的錢也就沒了。還好,嚇到炸了毛的我看到刀仔好好地靠在床頭,只是,他的眼中閃爍著什麼我沒看懂的情緒。我一扭頭,發現阿婆正在擦眼淚,而林醫生也怔怔地看著我。這一家子是魔怔了嗎?

我尷尬地用手把鬢邊的幾縷碎髮別在耳後。

「阿婆,我回來了。」一個清涼的聲音在身後響起,緊接著,我被一股巨大的衝力撞飛了出去,啪唧一下跌倒在刀仔床邊。刀仔本能地伸手來扶,卻牽動了傷口,低低地哼了一聲,頓時滿頭冷汗。

阿婆再次發出尖叫,不過這次我已經有了準備,沒被嚇到,扶著床沿站了起來。嘿,真沒想到,撞我的居然是熟人,就是地鐵站裏把我撲倒在地的那位帥哥。我跟他還真是有緣,就這一天,砸了我兩次。我剛要說話,卻發現對方的神情有些不對,一臉見了鬼的樣子。我有那麼可怕嗎?

「你!你!」帥哥伸出一隻手指,差點戳到我鼻子。

「星仔啊,怎麼你撞了人也不道歉?一點規矩都不懂?」林醫生不滿地呵斥道。

「她為什麼會在這裏?」帥哥一臉驚詫。

「怎麼?你認識她?」刀仔皺起眉頭,「我在東區受了傷,幸虧她救了我一命。」

「可是……」帥哥還是指著我,「她為什麼穿著我阿姐的衣服?你們不覺得她長得很像我阿姐嗎?」

這回我總算明白,他們一家子那古怪的眼神是怎麼回事了。太離譜了,什麼鬼?

見我一臉尷尬,阿婆走過來一巴掌拍在帥哥頭上:「胡說什麼?她為了救你哥哥,把裙子撕破了,所以我去讓她隨便挑一件衣服先換上。」

帥哥吃痛,啊了一聲,伸手摸著頭頂,嘴上卻是不敢再多說什麼了。

阿婆隨即又轉過頭對我說道:「靚妹,今天已經很晚了,怕你路上不安全。要不,就先在我家住一晚,明早再回去?」

「好的。」我巴不得能住下來,急忙點頭應下。

「你住哪裏?明天我送你回去。」刀仔突然問到。

「我……」我猶豫了一下,隨手指了一個方向。

「你住啟德那邊嗎?」星仔露出驚訝的神情。

「不,其實,我沒有地方可去。」我靈機一動,決定賭一把,趁這個機會賴在這裏不走了。無論怎麼看,住在醫生家裏總是更安全些。「我是逃出來的。」頓時,屋裏陷入一片沉默之中。

「啊?」半響,星仔打破寂靜喊了出來,「啟德船民營?你也是聽說香港對越南船民搞特赦,所以偷渡過來的嗎?哪裏來的特赦!你……」

我低下頭,裝出一副被拆穿後不安而擔心的模樣。管他什麼鬼,先應下再說,以後就算穿幫了,這話也不是我說的,是他說的。

突然,刀仔嘰里咕嚕地說了幾句什麼,我一個字也沒聽懂。但天生警覺如我,猜也能猜出來,他是在試探我。於是,我用力地點點頭。一般來說,他大概是問我究竟是不是船民,那我點頭總沒錯。刀仔深深看了我一眼,又再次追問道:「我不管你是怎麼跑出來的,可你以後打算怎麼辦?」

這時,林醫生替我解了圍:「有什麼怎麼辦?這裏是九龍城寨,進到城裏,就沒人能把她抓走!警察也不行!」

「可她是偷渡客啊!爹地!」星仔激動地喊著。

「那又怎樣?」林醫生倔強地頂了回去,「我也是偷渡客,一九六二年逃港來的!你阿哥也是偷渡客,一九七五年的越南船民!嚴格說起來,連你阿公也是,一九四九年從上海過來的!九龍城寨之所以屹立在這裏,不就是為了給我們這些人一條生路嗎?誰又能比誰高多少?都是沒辦法才來九龍城寨討生活的!」

「好了好了,不要爭了。」阿婆打起圓場,「這麼晚,刀仔還受了傷,大家早點休息吧。有什麼事,明天再說。」

隨後,阿婆就帶著我上了閣樓,安排我睡下,臨走的時候又格外叮囑我,不要把星仔的話放在心上,歡迎我住下,等等。

那一夜,我輾轉反側睡不著,實在想不明白,怎麼就掉進這麼個奇怪的世界裏。我學過歷史,大概記得九龍城寨公園的前身是一座超級賽博朋克的野城,數十年來都是三不管地帶,高峰時四萬人擠在四萬七千平方米的四百多座違章建築裏。而當時的九龍城寨,東區是黑幫的地盤,西區是貧民窟,井水不犯河水。

我正琢磨著,突然聽到刀仔的聲音在門口響起:「睡了嗎?」

我默默爬起身,給他開了門。他換了一件白襯衫,身上帶著濃濃的消毒水味道:「來,我給你看樣東西。」

我跟著他爬上天台。樓頂密密麻麻的全是天線,我正在煩惱如何下腳,突然一陣轟鳴聲響起,我嚇得一激靈,蹲了下來。

「靚妹,抬頭。」他低聲喊我,衝我伸出一隻手。我並未多想,只把自己的手放入他手中。他用力一拉,我就跌入他懷裏,他悶吭了一聲,大概又牽動傷口了。「抬頭。」他輕聲說。

我抬頭向上看去,天啊,一架飛機正從我們頭頂掠過,幾乎就要擦到樓頂了。我從來沒在如此近的距離看到過飛機起飛。

「看到了嗎?飛機是從啟德機場起飛的,就從我們樓頂飛過。每當我不開心的時候,都會到這裏來看飛機。看著飛機慢慢爬升,我會覺得自己也可以飛走了。」他在我耳邊大聲吼著,即使這樣,我也只能模模糊糊地聽個大概。太吵了。

「你不是越南船民。剛才我問你,你是在騙他們的嗎?你點頭了。說明你沒聽懂我的話。」他說,「我講的是越南話。」

被拆穿了呢,我略有惶恐,眨著眼睛,想找個理由搪塞過去。

「其實無論你從哪裏來都沒關係,九龍城寨歡迎異鄉人。」他又接著說,「再說,是你救了我,我欠你一條命。留下來吧。」

天台的燈忽明忽暗,大抵是接觸不良造成的。刀仔一臉誠摯,昏黃的光暈打在他臉上,同樣忽明忽暗,猙獰的刀疤看不太清,原本硬朗的線條也在燈光的映襯下顯得很柔和,竟讓人覺得頗有幾分英俊。

這雖然不是最優解,卻是可以接受的解決方案。於是我點了點頭。

刀仔帶著我回到閣樓,我躺在床上,他躺在地板上。

「我是阿爹撿回來的仔。」他說,「那年我十三歲,跟著我爹媽從越南偷渡到香港。船翻了,我爸媽都死了,我被海水沖上岸,阿爹救了我一命,還收我做了義子。」

「嗯,怎麼沒見星仔的阿姐?」我順口聊著天。

「難產,生星仔的時候死了。」刀仔低聲回應道,「星仔是他阿姐帶大的,所以看到你穿著他阿姐的衣服,一時之間沒控制住情緒。嚇到你了吧,對不起。」

「沒什麼沒什麼,可是,沒見到阿姐呢,她是嫁人了嗎?」我好奇地問。

很久,刀仔都沒有說話,氣氛立刻變得很尷尬。我肯定是問了什麼不該問的問題。

「她也死了。」他低沉的聲音中帶著壓抑不住的傷痛,還有一絲絕望,這讓我的心也跟著揪了起來。不過,我還是懂什麼時候該閉嘴,所以沒有按照沒心沒肺的情節接著問為什麼。

又過了好一陣子,刀仔低聲說:「她叫林茵瑛,那時候我剛到九龍城寨,跟著來看病的客人一起叫她瑛姐。她不大愛說話,就是笑,你見到星仔的笑容就知道那是怎樣的一種感覺了。好多病人來看病,其實就是來看她的,都說她是西區一枝花。」刀仔似乎陷入夢遊一般的回憶中,嘴角也勾了起來,臉上掛著淡淡的微笑。那一瞬間,他整個人都變得溫柔起來。

「十六歲那年,我偷偷去東區討生活,被一群混混打了一頓,當然,又被我打回去了。後來,事情越鬧越大,我捅了人,躲了起來。混混找上我阿爹要他交人,我那時候正躲著,根本不知道他們找了阿爹。再後來,他們綁了瑛姐,等我聽到消息聚齊一幫弟兄去救人的時候,瑛姐已經……」刀仔說著,哽咽起來,「都是我的錯,是我把他們拉進漩渦卻沒能力保護他們。」他的聲音裏透著無助和絕望,彷彿溺水的人,慢慢沉入深淵。

許久,刀仔恢復了平靜,繼續說道:「後來,我正式加入了14K,給瑛姐報了仇。阿爹沒怪我,還收我做了義子。阿婆也沒怪我,說九龍城寨本來就是這樣的,靠拳頭說話。星仔表面上沒說什麼,但你也看到了,他討厭偷渡客,尤其討厭越南船民。我腦子笨,除了打架,什麼也學不會。星仔就不一樣了,他很聰明,也很上進,拿到了麻省理工大學的offer。他說,要造一個瑛姐出來。真是看小說看瘋了。」

我愣愣地盯著天花板,突然想起來為什麼覺得星仔臉熟了。在我的世界,有個熱門遊戲就叫《隧道裏的九龍城寨》,是穿越時光尋找線索的遊戲。星仔的臉,就是遊戲裏面最終Boss的臉。我沒能玩到最後,對這個大Boss印象不深,但因為他太帥,朋友常常在社區裏炫耀,就被我記住了。所以,他在地鐵裏的時候,我直覺就把他當成了NPC,而我差一點就把這些都忘記了。這麼說,星仔就是我回去的鑰匙咯?

「不過講真,你跟瑛姐長得真像。你走進診療室的時候,我真地以為是她回來了。」刀仔繼續說道,「我們都很想她。如果真能復活瑛姐,我也願意付出一切代價。她走的時候還不到二十歲,都是我的錯……」

後面的話我都沒仔細聽,啊,不,是睡著了。刀仔什麼時候離開的我一點都不知道。第二天早上,還沒下樓,就聽見樓下阿婆在大聲吵吵:「什麼?政府又要來拆九龍城寨了嗎?這幾年,九龍城寨的治安已經很好咯,大家都在努力,黑社會也少了很多,為什麼政府還是不放過我們?」

我走下樓梯,看到他們一家四口正圍在桌前吃早餐,還給我留了一個座位。

「阿婆,不要擔心啦。沒事的,他們不過嘴上說說而已。」林醫生一邊說著,一邊給阿婆夾了一塊豬腸粉放在粥上,「七三年、七四年的時候,他們派了三千多警察進城寨掃蕩,不是一樣留住城寨沒動嗎?廉政公署打擊的是黑幫,不是我們這群小老百姓。我們現在住的這些樓,怕是得有四百多棟了吧,怎麼也得三、四萬人,拆了九龍城寨,要我們去哪裏住?住大街嗎?不可能的。」

「靚妹來了啊,昨晚睡的可還好?」阿婆見我來了,忙不迭給我盛了碗粥,還有一份吐司煎蛋,放在我面前。刀仔沒吭氣,遞給我一份絲襪奶茶。

「一九六二年那次,港府想強拆,結果城寨裏的人團結一致,成立了反對拆遷委員會,鬧到連大陸那邊也不得不出面,嚴正聲明清拆九龍城寨是嚴重侵犯中國主權的事。港督又不能做主,最後還不是得保持現狀?」林醫生喝了一口咖啡「一九六二年那次,港府想強拆,結果城寨裡的人團結一致,成立了反對拆遷委員會,鬧到連大陸那邊也不得不出面,嚴正聲明清拆九龍城寨是嚴重侵犯中國主權的事。港督又不能做主,最後還不是得保持現狀?」林醫生喝了一口咖啡,頗有些得意地摸了摸下巴,「我就不信,港府還敢亂搞。」

星仔啪地一聲把一份報紙扔在桌上:「爹地,你看清楚,這是今天的報紙!中英聯合申明,全面清拆九龍城寨!」他一臉嚴肅,招牌式的笑容一點也看不見了。「中國方面稱,從香港的穩定與繁榮出發,對於港府以妥善措施清拆九龍城寨,並在原地上興建公園的決定,表示充分的理解。」

阿婆驚叫一聲,把報紙塞到林醫生的懷裏:「你快看看,上面怎麼說?可我們要搬去哪裏呢?救世軍開的幼兒園和小學,那些孩子要去哪裏讀書?還有中華傳道會開的養老院,老人怎麼辦?」

「阿婆,安啦。政府說,會安排廉租屋給大家,租金比現在還便宜,有水有電。老人進公立養老院,孩子們進公立學校,就算黑戶也可以申請難民身份。」星仔耐心地解釋道。

「可你阿爸的診所怎麼辦?我們靠什麼生活呢?他沒有香港的行醫執照呀。」阿婆泫然欲泣。

「我來養活你們,我可以打工掙錢!」星仔站起身來。

刀仔也站了起來:「胡鬧什麼?你好不容易考上麻省理工大學,多少人想進都進不了。這個家有我撐著,用不著你去打工!」

「撐什麼撐?你撐得起來嗎?港府打的就是你們黑幫!」星仔激動起來,「你才是最要想想退路的!」

「不要胡思亂想了!就算拆也沒那麼快,我再作幾票大的,無論是你的學費,阿爹的退休金,還是搬家的安置費,都會有的!」刀仔提高了音量,想要從氣勢上壓倒星仔。

「阿姐是怎麼死的?你忘了嗎?」星仔憤怒地抓起一隻杯子,砸在桌子上。杯子碎了,他的手鮮血直流。「你那是一條不歸路,要死你就自己去死,不要把我們也帶進去!」

「你倆都給我坐下!」林醫生也拍起了桌子,「我還沒死呢!這個家還輪不到你們說話!」

阿婆趕緊起身查看星仔受傷的手,我也懂事地站起身來輕輕地說:「阿婆,我來吧,我會包紮。」

林醫生看著我,點了點頭。於是,我拉著倔強的星仔走進診療室。

那一天是一九八七年一月十四日,十四天後,就是大年三十。依慣例,年三十會放鞭炮,守夜,大年初一還有花市。晚上,大家都睡下之後,刀仔又來找我,他給了我一張無記名支票。

「這裏是五百萬港幣。」他的臉隱在黑暗中,一如既往地看不真切,「明天早上你當著大家的面拿給林醫生,就說是你爸媽留給你的,借給林醫生去銅鑼灣開個奶茶店。」

我一聽就覺得不靠譜,立刻把支票推了回去:「不可能的!他怎麼會信!」

「我已經跟他說好了,他知道這是我多年的積蓄。這筆錢足夠買屋、開店、送星仔去美國讀書。阿爹懂我,他不會拒絕的。」刀仔又一次把支票塞給我,「事成之後,我給你搞到香港身份證!」

大年初一,我當著全家的面,把支票交給林醫生,他果然沒有拒絕,只是看著刀仔,眼中滿是愧疚和不安。「我會還你的,按銀行利息還。」他說。

大年初二,刀仔離開了家。那之後,再也沒見到他。雖然他平時不大說話,但沒有他的日子裏,家裏確實冷清了不少。幾乎可以一整天沒人說話。

正月十五晚上,星仔約我去花市。可是,他沒帶我去花市,而是帶我上了天台,就是刀仔帶我看飛機的那個天台。

「我知道你不是越南船民。」星仔說。我剛想解釋,他打斷了我:「我甚至知道,你不屬於這個世界。」

心跳二百,這段對話肯定不是我曾經設想過的任何一種。但我仔細想想,卻又覺得合理無比。之前不就知道,星仔才是我回去的唯一路徑嗎?

「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你是我創造出來的NPC。」星仔淡淡地說著,雲淡風輕,一路把我炸得四分五裂。「那個遊戲,《隧道裏的九龍城寨》是我設計的,你是這個遊戲裏一個副本的NPC,這個副本的入口只有我知道。你以為的世界是我創造的,而你現在所處的這個世界才是真實的。」

「我很不喜歡這個結局,每一次都會失敗,無論我試了多少次。刀仔還是會去金三角,還是會死在那裏。」他不帶一絲感情地說著,彷彿是在念台詞,「我以為這次我把你造出來,就能讓他愛上你,你就能阻止他。然而,他還是把錢給了爹地,自己去賣命,就連你也阻止不了他。」

無論最終證明NPC是我還是他,我都覺得有必要把話說明白:「你憑什麼認為他會愛上我?我能阻止他?」

「因為他喜歡我阿姐。他倆是一對,差一點就做了我姐夫。我知道他希望我阿姐能回來。我以為我把她帶回來,他就不會走了。」他說,「而你跟我阿姐長得一模一樣。」

「那你為什麼不把遊戲設計成一開始你阿姐就不會死呢?」我忍不住追問道。

「我試過很多遍,我阿姐還是死了,他也死了,被亂刀砍死了。」他說,「有些事真的無法改變。或許,他的死也一樣。」

「所以,你並不是恨他,是想救他?」

「自從阿姐去世以後,他就封閉了自己。以前不是這樣的,他會帶我出去玩,如果我太皮了,他會罵我,然後陪我一起挨打。可後來,他連看都不敢看我,總是低著頭。如果阿姐的死無可避免,我希望至少不要失去另一個親人。但是,他只覺得我們是負擔,把錢還給阿爸就跟我們一筆勾銷了。這讓我很難過。」

「可你有沒有想過,或許他很愛你們,所以這麼做?」我從來沒覺得自己情商高,但有些人可能情商真地太低,「他覺得是自己害死你阿姐,他內疚,他覺得自己在這個家裏就是來還債的。是你自己說的,要死就讓他自己去死,不要把你們帶進去?」

星仔的身體突然抑制不住地搖晃起來。

「好吧,副本到大結局了,你總要告訴我後來怎樣?」我一向善始善終,吃瓜群眾有權利知道真相。

「我阿爸和阿婆在銅鑼灣開了奶茶店,很多以前的熟客來光顧,生意很好。我去了麻省理工,後來專門研究人工智能,所以,有了這個遊戲。」星仔說著,抬起手,「好吧,我要重啟了,再來一遍,也許有不同的結局。」

一切在我眼前炸裂,爆炸聲,轟鳴聲,隨即陷入黑暗。

一隻手點亮燈光,這是一間逼仄的閣樓。那人走向屋角的紅木箱,打開,裏面有一張紙條。

上面寫著:「星仔,照顧好阿爹和阿婆,我愛你們。」

那人低下頭,把臉埋進雙手,壓抑地哭泣著。「阿哥,我想你了。」

(本文圖片由作者提供)

顧備簡介:科幻小說翻譯、作者,中國科普作家協會理事,中國科教電影電視協會理事,上海浦東新區科幻協會會長。曾翻譯《沙丘》、《基地與帝國》、《地光》、《少數派報告》等,個人作品《覺醒》、《被編輯的雙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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