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冀平
都叫他德叔，其實年齡並不很大，看上去就像四十多歲，人生得精幹英氣。最早知道德叔，是因為我的好朋友姚小波和哈維。這是一對中外夫妻，哈維來自美國，曾經是美國四間博物館館長，夫妻二人為傳承保護中國古典傢俬文化，不捨不棄，哈維已經在中國三十年。近年，曾經是橄欖球隊長的哈維，身體狀況下降，不停生病，每當聽到消息，都是病情危重在搶救，而每次把哈維從死神手裏奪回來的，就是德叔。德叔的事聽得多，雖然沒有見過面，但在我心裏，與德叔已經很熟悉。
德叔名張忠德，是廣州中醫藥大學副校長、廣東省中醫院副院長、嶺南甄氏雜症流派的第四代傳人。甄氏流派是廣東名中醫甄夢初老先生創立，以嶺南氣候環境，因地制宜，去盈補虧，治療疑難雜症。德叔承傳師教，深耕呼吸系統，以祛邪泄實，攻補同方，治療急危重症負有盛名。新冠肺炎就是攻擊人類呼吸系統，從喉到肺的摧毀。德叔研究制定的中國治療方案，中西醫結合，有效阻斷普通症向重症發展，降低死亡率，尤其對奧密克戎的輕症、普通症、無症狀感染，效果明顯。
仁心仁術的張忠德醫生（德叔）。
三月十五日，德叔帶領三百多人的廣州佛山醫療隊伍，一色的紫紅色裝束，整齊列陣，跨境來港。我們只能在新聞、報紙見到德叔。他現在是在亞博館還是竹篙灣，伊麗沙白醫院還是大嶼山……為救治病人，去病情最嚴重的地區，在德叔已習以為常。他說過：「既然已在路上，便風一程，雨一程。」
二○二○年除夕，家裏剛擺上團年飯，德叔接到電話，匆匆扒了兩口飯，向妻子交代了幾句就要出門。妻子沒有任何阻攔，只是把時刻準備好的衣物醫書塞進手提箱，妻子是甄氏名醫的後人，深明大義，永遠支持丈夫。大年夜，德叔孤身一人趕往廣州火車站。平日熙攘的火車站沒有什麼人，上到空蕩蕩的車廂，只有他一個。火車開了，他翻開書和資料研究疫情。列車長注意到這個孤獨的客人，不吃不喝，不看窗外，神情凝重，查看醫書，終點是武漢，他明白了，這種時候，逆行而上的就是醫生。德叔是援助湖北中醫醫療隊總領隊，遞交了請戰書，按下紅手印，讓隊友先安排好家事，他一人身先士卒逆行而往。知道他的人說，都已經死過一回了，這把年紀，幹嘛還去冒險？
二○○三年沙士期間，時任廣東省中醫院急診科主任的張忠德，把同事關在門外邊，衝進危重病人急救室，護士長葉欣緊隨其後。病人推進來，已經幾乎沒有了呼吸，德叔開喉、插管、上呼吸機，痰湧出來，吸痰，日夜連續的搶救，德叔「中招」了。高燒、呼吸衰竭，住進重症監護病房，聽到護士長葉欣殉職的消息，他強忍淚水，將寫好的遺書壓在枕頭下。十九天，他闖過鬼門關，馬上又投身救治行列。
在武漢，德叔接觸了百多例病人，聯繫多年醫治呼吸道重症經驗，找出新冠肺炎的核心病機為「濕毒」，提出相應治療方案。他這一觀點，被寫入國家第四版診療方案，成為此後每一版方案中的重要內容。
行醫三十三年，德叔的醫療思維已經形成了一個體系，這裏面不僅是中醫中藥，還有人格，有哲學。德叔喜歡中國文學，當年就是中國古典文學中名醫良相的文章，促使他要學中醫。他告誡他的學生，幹事業一定要有文化，知識只是謀生的工具，文化則是一個人的內涵，包括大愛、大善和忠誠。德叔喜歡文學、哲學，他的話也像詩，「生活一半柴米油鹽，一半星辰大海，放一點鹽，它就是鹹的，放一點糖，它就是甜的，放一點詩意，它就是別人眼裏的遠方。」
朋友小波說，有一段哈維病得很重，已臥床不起，她自己覺得再也支撐不住了，幾乎崩潰。德叔把她請到辦公室，告訴她，不要這樣花盡心血的擔憂，病人會感受到你的焦慮，把病交給醫生，去做你應該完成的事。話不多，只有十分鐘，改變了家屬如何看護病人的心態，救了病人，救了家人。
德叔領導的廣州大學中醫院，像一個大花園，四季開滿各種花朵。醫生查房一般是在上午九、十點，而德叔每天早上七點半就開始查房，穿著深色的中山裝，面帶笑容，儀表堂堂。我看到的德叔（照片）總是笑的，笑容對病人很重要，病人會對醫生察顏觀色，醫生的面容，是他們檢驗病情的晴雨表，德叔把一切埋在心裏，把笑容留給病人。他查訪每一個病人，親自查看每一項記錄，不放過每一點變化，六劑之後換藥方，調整方案。在他的醫院，病人享受著清雅的環境，嚴謹的方案，最好的醫治，甚至不想出院。他的方子不復雜，看上去簡單但很神奇。名演員姚錫娟，重感冒咳得說不出話，但第二天要去參加一個重要的演出，德叔一劑藥，吃下去當晚就不咳了，第二天活動照常。廣州人都知道，掛德叔的號極難，每年他只有不多的時間在廣州，但只要在，他一定要去門診，去診治普通老百姓。
廣州人都知道，掛德叔的號極難，每年他只有不多的時間在廣州，但只要在，他一定要去門診，去診治普通老百姓。（資料圖片）
德叔長年風雨兼程，一天當中，沒有一個小時可以由他隨便支配。疫情三年，他沒有停過，來香港，已經是他的第十二次出征。疫情，我們被告誡最多的是：留在家中，而德叔是一次次被召喚，走出家門，去最容易感染、最危難、最嚴重的前方。他沉著淡定，務實熱情，專注果斷，有如中醫宗旨，相生相助，相伴相生，給予病人以希望和力量，扭轉乾坤。
在武漢，德叔堅持了七十二天，瘦了十五斤，帶支援武漢隊員凱旋，他等不及醫院和政府的歡迎儀式，趕到葉欣的墓地雕像跟前。「老戰友，告訴你，這次我們醫院參加援鄂的八十八名隊員零感染，我把他們一個不少的、全都帶回來了。」說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祈盼德叔帶來香港的隊伍，一個不少的回到廣州。
香港有福氣！祖國派來這麼好的德叔，這麼好的醫生，這麼好的團隊，在香港疫情嚴峻的慘烈關頭，來看護我們，醫治我們，普救蒼生，有如天使降臨人間。
二○二二年三月二十一日於香港
何冀平簡介：舞台戲劇、電影電視劇著名編劇。新近出版有《疏影暗香－－何冀平經典劇本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