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平
「香港已經不是香港了。」她看著窗外,頭也不回。
這是飛機從北京起飛半個小時後,她第一次開口說話。她已經二十多年沒有回香港了,我則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去那裏。
窗外,地球的弧形泛著金光,星空鋪滿廣告。我決定稍微試探一下:「二十年變化有這麼大嗎?」
她把臉轉向我,十八歲青春水嫩的面容有些陰鬱:「二十年前香港就已經不是香港了。」
「那真正的香港是什麼樣的?」
她又轉頭看著窗外:「對我來說,香港就是那個人人意氣風發的地方。我們可以在街邊攤吃夜宵,在寫字樓裏談笑著經手幾千萬美元,在維多利亞港吹海風。」
她的下巴上有一處指甲蓋大小的貼圖錯誤,露出裏面的皺紋。我盡力不去注意這點。飛機馬上就要下降了,十分鐘後將降落在香港空天機場。機艙裏到處都是旅遊廣告,從外面的太空延伸到身邊十幾厘米的地方,有大沙地的,有海洋公園的,還有九龍城寨的……
那是我一直想去的地方。
九龍城寨
陳冇毫不掩飾自己的不滿。她手拿寬檐帽搧著風,以一種文雅又冷淡的方式站定了,拒絕和我一起進入九龍城寨:「用你看就行了。」
我向她共享了基本感知,然後和其他遊客興高采烈地走進了城寨。
這裏是我對香港最初的印象:人們生活在不見天日的樓房中,沿著各種奇怪的道路在空中往來穿梭。他們用腦袋掀開擋路的晾曬衣服,被誰從屋裏潑出的水濺到,和樓上的鄰居對罵……這裏有各種密室,各種生意,各種快樂或不快樂的故事。京城的山樓和這裏有點像,但更有秩序,帶著某種威嚴的血統。
城寨是充滿活力與可能性的地方,也是充滿風險的地方。我總覺得自己會被某處竄出來的古惑仔用長刀砍到,或者拐過牆角,會看見一位戴著墨鏡的青年蹲在地上,用美元點煙。
一般的觀光路線是走個之字,能看到城寨標誌性的景觀。如果要上樓進屋什麼的,就必須加載行為擴展模塊,另付五十塊錢。我毫不猶豫地付了賬,邁開數字腿上了樓。樓梯破敗不堪,殘留著各種小廣告和不明污跡。一到二樓,我突然聞到了一股莫名的味道,那種潮濕的石頭的味道,但毫無活力。我檢查了味覺系統,沒有環境提供的特別味覺,看來是我的感知系統出了故障。
同行的有位禿頭大叔,非要拉著我去玩流行的跳杆。我們爬上十樓,鑽進一間屋子,在屋主驚訝的目光中走到窗邊,推開窗戶,攀上窗台。
外面是五米長的晾衣杆,上面掛著短袖、褲子和女人的內褲。上下左右,都是掛滿各色衣服的杆子,直伸入樓外的空中,如同傳說中的北洋艦炮。大叔搶先走到杆子上,裝模作樣地晃動著身體。我禮貌地衝他比了個讚,聽到陳冇不屑的哼聲。大叔擺好姿勢,猛地跳到旁邊的杆子上,數據延遲讓他的身體劃出一道殘影。一位大媽從旁邊的窗口伸頭出來,大聲訓斥著。他回頭衝我招招手。
「你不會也去玩這種東西吧?」陳冇看來已經忍無可忍了。
我很想和她一起逛香港,但我也不想這趟旅行留下什麼遺憾。我走上杆子,一直走到盡頭。
陳冇已經不在剛才的地方了。她沒有打開位置共享,我失去她了嗎?我發出了詢問,沒有得到回答。
大叔跳得更遠了,還招呼我過去。我可沒興趣和他玩,我想找找那位蒼老的十八女孩。我向上方跳去,握住杆子,翻上去,再往上跳,一直跳到最高層,翻到樓頂上。
這裏圍著一群人,都看著幾米外的兩人。他們倆互相拿槍指著對方的頭,說著對不起什麼的。我細細看了一圈,沒有,又繞過人群,沿著樓頂的木板走到另一棟樓的頂上,最後來到城寨中間的天井邊緣,向下看去。
中華傳道會的院子比我印像中小,近乎一個走道。女孩一襲白衣站在那裏,抬頭望著鐵皮牌匾。我沿著樓頂生鏽了的梯子下到地面,邁上已長滿青草的兩級台階,走進柵欄門,走到她的身邊,陪她一起看。
她沒有看我:「曾經有人認為,這裏才是真正的香港,也是香港應該變成的樣子。」
是的,在九龍城寨還在的時候,人們曾經從大陸上來,從海上來,從不知哪裏的遠方來,到這個逼仄喧鬧、臭氣熏天的地方,拍照,談笑。他們說這裏是香港的靈魂,是全港最美的地方,是未來的驚鴻一瞥。但是,他們看不到這裏的淚水和哀傷,掙扎和絕望。也許,他們看到了,只是將其定義為美。
「我的父親生在這裏。在我八歲的時候,他第一次帶我來看他的故居,可是已經找不到了。」她向我發出了同層邀請,我接受了。
鏽跡斑斑的院子不見了,層層疊疊的樓房不見了,我身處一座美麗的公園裏,有青青的草地和寧靜的流水。人們三五成群散佈在周圍,禿頭大叔在不遠處興高采烈地跳上跳下,還不時衝地面揮揮手。她坐在我身邊的草地上,玩弄著手中的帽子:「有些人說這裏是九龍城寨的墓地。我倒是覺得這裏挺好。」
我挨著她坐下,拿過她手中的帽子,戴在自己頭上。她笑著看了我一眼:「沒用,人家還是能看出你不是香港人。」
這倒是。每位訪港遊客,都必須加載本地旅遊局的觀光模塊,提供全感知AR體驗。模塊分若干層,對應香港的不同歷史時期,供遊客在不同層間隨意切換。我原先在黃金層,是香港黃金時代的景觀,現在則是在回歸層。遊客本身有數字標記,以免本地人產生誤會。
我躺了下來,把帽子蓋在臉上:「你說,那珠子真的存在嗎?」
她一把將帽子搶了回去:「別瞎說。我爸說有,就一定有。」
四十年前的一個夜晚,整個香港被一團黑霧籠罩。這霧有些蹊蹺,人們什麼都看不見,只能聽到在迷霧深處傳來轟隆隆的巨響,猶如世上最後一隻恐龍對著燈塔在哀嚎。接近凌晨的時候,霧散了。人們在晨曦中驚訝地發現,香港已經離開了原地,被無盡的大洋包圍著。事後勘察發現,香港的新位置處於太平洋中央。香港移動的原因至今是個謎。有說是地震的,有說是外星人的,還有說是平行世界的。科學界在發表了幾十篇論文後,實質上放棄了對此的研究,只是將其稱為科學體系的「一大片烏雲」。
在這一被稱為「霧移」的事件之後沒多久,有關「香港之珠」的傳說就出現了。傳說這顆寶珠能讓香港重歸繁榮,再現黃金時代。然而,這顆寶珠到底什麼樣,都在哪裏出現過,一團漿糊,什麼說法都有。香港旅遊局樂得炒作這個傳說,以吸引遊客,畢竟這已經是香港最主要的收入來源了。
我們沒有在九龍城寨留太久,還有很多地方要去。
旺角
陽光燦爛,我們牽著手走在旺角的街道上。她依然在回歸層,我也依然在黃金層。我們就這麼在各自的層中欣賞著旺角的景色。
據非官方的導遊插件說,旺角住著二百五十六個叫卡門的人,最受歡迎的是四十二號卡門。官方則聲稱沒有任何叫卡門的人住在旺角——整個香港都沒有。這並不妨礙人們抓住某位卡門交談、共餐甚至睡覺,然後把這些感官記錄分享給親朋好友。這只是個縮影,在香港各處,與各種人,通過各種方式,遊客們的錢悄然流出,絕大部分流進了香港幾大旅遊公司的賬戶,只有很少一點給了當地人。
我對這些噱頭不感興趣。從飛機落地起,我就啟動了香港之珠的探測插件。這個插件是一位香港老先生在去世前給我的,他在霧移事件後就再也沒回去過。我們同住一個四合院,平時走動較多,又都喜歡古詩詞,關係挺好。他要求我帶他女兒找到香港之珠。這是個NFT級別插件,不可複製,據說是當初港府製作的,但具體什麼機制,老先生也不知道。
直到現在,這個插件都毫無反應,似乎香港之珠根本不存在一樣。
我沒有為此擔憂多久,一個穿著黑色帽衫、臉部被廣告遮住的小伙子迎面從我和陳冇中間衝過去,將我們倆撞得倒退幾步。他回頭瞪了我一眼,邁開步子跑掉了。系統將其標記為古惑仔,屬於旅遊項目服務員。可我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勁,他的眼神充滿仇恨,不像是表演。
陳冇靠在店家牆上,望向青年離去的方向,似乎還沒震驚中回過神來。我上前拉起她的手,示意她繼續走。她的身體有些顫抖,也許剛才這一下把她撞壞了。個人健康信息屬於隱私級,除非涉及生死,否則不會向周圍人廣播。我只能放慢步伐,牽著她走。她似乎又回到了飛機上的狀態,沉默不語。
走了一會兒,旁邊店裏冒出一人,口吐鮮血,扯了把我的衣角,說了聲「雨季」,栽倒在地。我下意識地想扶他起來。陳冇伸手攔了我一下,一愣神間,那人爬起身,踉踉蹌蹌跑掉了。在我正準備弄明白發生了什麼的時候,她靠近我身邊,向我發出了同層邀請。
陽光消失了,藍天不見了,雨水自天而降,將整個街道泡在水中。天色黑沉沉的,人們都打著雨傘,臉上戴著廣告,從我們身邊匆匆走過。
這就是「雨季」層,據說是最壓抑的觀光層,但依然有二成居民定居在此層。
她指向街道的盡頭,那邊火光沖天,還有人影圍著跳舞,旁邊,一些人似乎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還有一群人舉著老式相機,一會兒衝到這邊拍照,一會兒又衝到另一邊,猶如海中的魚群。
她挽住我:「我從小在這裏長大。這裏有最好吃的煲仔飯,最純正的撒尿牛丸,還有最香甜的絲襪奶茶。我爸爸是修電器的,晚上收工後,就會帶著我滿街轉。我想吃什麼,他就去和店家談天,我則一口一個阿公阿婆地叫,然後他們就會送我小吃啊、飲料啊什麼的,還會誇我漂亮乖巧。有時候,一趟下來,我收穫的吃喝自己都拿不了,還得爸爸拿著。」
「店家見你手裏有吃喝,還會再給你?」
「當然,而且我手裏東西越多,他們就越樂於給,有點愛心大比拼的意思。」
我帶著她往火光的方向走。她還在回憶,說十歲時交了第一個男朋友沒了初吻,說哪位同學有天從樓上掉下來摔死了,說半夜醒來看著窗外霓虹燈和無人的街道發呆。我一邊應付著,一邊警惕周圍的情況。這裏有種說不出的躁動感,彷彿什麼壞事就要發生,某種規則即將打破。離火光越近,躁動感就越強,我也越來越緊張。我想起她說過,別人能看出我不是香港人。我不斷告訴自己,這裏依然是旅遊區,不會有任何問題的。
我們離火光很近了。街道中間是一輛燃燒的車,旁邊的人舉著手歡呼蹦跳,還有人彈著吉他唱歌,一副狂歡的樣子。我感到有一些目光轉向我們。系統也提示有十四個人將我們標記在他們的視野中。
陳冇似乎也感到了,拉著我繞開人群。我們都沒有說話,小心地穿過這片區域,避免和任何人接觸或對視。離開人群幾十米遠後,她緊緊地摟了一下我的胳膊,淺笑一聲。 「這不是你記憶中的旺角吧?」我問。
「當然不是。旺角應該是表面熱鬧嘈雜,但內裏平靜的。它有煙火氣,但沒這麼戾氣。人們安詳地過著自己的日子,高興了就哈哈大笑,生氣了就罵幾句……」
「不是應該拎著長刀滿街砍人嗎?」
她拍了我一下:「沒那麼誇張啦。我從小到大,就見過一次動刀的,還是菜刀,結果被對方拿凳子砸倒了。」
「太讓人失望了。」我笑道。
她沉默了一會兒,說:「我總覺得,小時候的旺角,才是真正的香港。九龍的那些破房子不是,中環的那些高樓也不是。」
我剛想說有同感,就被跟上來的幾個人打斷了。他們攔住我們,為首的青年正是剛才衝撞我們的那位。他拎著一個人的衣領,那人滿嘴是血。 「你說!」青年把那人往前一推。我注意到這些人都不是旅遊服務員,標記顯示為居民。
那人抹了把嘴邊的血,指著我:「就是這個人!剛才無緣無故打了我一頓。不信你們可以查一查他身上的痕跡。」
青年湊到我面前:「你說怎麼辦吧?公了還是私了?」
「私了!私了!」其他人喊著。旁邊的行人似乎見怪不怪,沒什麼人關心。
我點亮了遊客身份,讓陳冇站到身後:「不是我打的,少誣陷人!你們就是這麼對客人的嗎?」
青年毫不遲疑:「客人怎麼了?客人就能欺負我們?」他的同夥鼓譟起來,說今天這事不了解,我們就不能走。
陳冇在身後大喊:「我從小在這裏長大的,我可以替他作證!」
「你就是旺角的叛徒!」青年用手指著她。
我笑了:「你應該知道,來香港的遊客一般都會錄下一切,好回去顯擺。剛才發生的一切,我這裏都有證據,你們真的想用這麼低級的手段訛詐嗎?」
「那就滾出雨季!雨季是屬於旺角人的!」青年依然很激動。
我很有興趣和他繼續玩下去,但陳冇拉了拉我,說正事不能耽誤。我們跳回了回歸層。青年看起來依然有點不甘心,但還是揮揮手,帶著他的伙伴們離開了。
「我已經有點懷疑是不是真有這珠子了。」她望著青年遠去的背影。
系統從我們賬戶上扣除了二十九元特色體驗費用。
我們在旺角的一家店門口的攤上吃了點東西。陳冇坐在塑料凳子上以後,心情才開始好起來。她大聲招呼著店家,向我介紹這裏哪家好哪家差,說當初都時興怎樣的吃法,像個驕傲的主人。我依然保持著禮貌,但內心已經有點著急。這天都快黑了,我們還是一無所獲。我覺得她有點沉迷於快樂的時光了,就提醒她,我們還有一處景點要去。
她叼著最後一隻雞腿,衝我點點頭。
中環
黃金層的中環燈火通明,各種名店愛答不理地排列在街道兩旁,偶爾有二三人進出。我們倆漫無目的地溜達著,衝這家那家店舖指指點點。
系統介紹說,每當午夜,都會有個叫丁蟹的人在證券交易所的樓頂準備跳樓。如果遊客能成功勸說他下來,即可獲得一千港幣。如果沒人能勸動他,那麼所有在場圍觀的遊客,每人將獲得十港幣,勸說者則分文沒有。據說有人勸說失敗自己跳下來過,不過官方系統否認了這個傳聞。
陳冇進入了某種迷醉狀態,似乎已經不再關心寶珠的下落,而是徜徉於海風夜襲下的都市中。我偶爾提到寶珠,她也不答腔,只是睜著兩隻晶亮的眼睛四處看。簽注有效期只有兩個小時了,我如果找不到香港之珠,要等上一年才能再來這裏。一年,什麼事都可能發生。
就在我犯嘀咕的時候,對面來了一隊遊客。這年頭,跟團旅遊極為罕見,這些遊客都是歐洲人,沒有用年齡補償系統,全是老頭老太太。他們大聲說笑著,抓住一切機會拍照,偶爾從包裏掏出麵包啃幾口。令我驚訝的是,他們有個本地導遊。
導遊一副知性女性的裝扮,短髮、眼鏡、西服一樣不少,操著一口馬壩語。馬壩語是霧移事件後香港發展起來的語言,融合了粵、英、越三種語言,被認為是本地精英的語言。當然,即時轉譯系統讓她的話不會讓任何人聽不懂,只是會在系統中倔強地顯示出「馬壩語」字樣。
導遊看到了我們,目光毫無停頓,從我們身上掃過,落在旁邊的店門口。她幾步走到我們身邊,往裏看著:「兩位讓一讓,我們這裏有個團。」
「我們也要進去看。」陳冇試圖保持禮貌。
導遊瞟了我們一眼,回頭去招呼遊客。老人們不大搭理她,還在聊天拍照和啃麵包。我笑著拉住陳冇,走進店門。
這是一家珠寶店,還有真的導購小姐,態度特別熱情。我們倆在玉器區停留了很久。這裏有玉做的歐式城堡、古埃及馬車和巨石陣,還有一艘巨大的玉石風帆戰艦,是根據十九世紀中葉的英國戰艦製作的。我們倆爭論拿到錢後先買哪個,吵個不停,笑得東倒西歪。可憐的導購小姐在旁邊保持著友善的微笑,抽空上來介紹點什麼,然後退步讓我們繼續折騰。
一位歐洲老人湊了過來,沖戰艦左看右看。導購上前介紹起來,沒忘記偶爾沖我們倆微笑,以示沒丟下我們。老人指出某處船帆弄錯了,說他祖上十九世紀曾經在這種船上工作,為家族積累了第一筆財富。他從小就嚮往香港,嚮往東方,覺得很神秘,女人都很漂亮多情。他表示沒想到香港人至今還在紀念這一偉大的文明交流,讓他非常感動。導購有點尷尬,但在不接對方話茬的情況下,還是在柔和地推銷這件玉器。
「十九世紀?您是說殖民時代?」我控制著自己向他靠近的衝動。陳冇悄然走到我和老人中間。
「是的,殖民時代。」老人興奮地衝我點點頭,「東西方的偉大相遇!人類的黃金時代!」
導購小姐正專心研究被指出錯誤的船帆,陳冇認真看著櫃檯和天花板之間的虛空。我則努力於讓自己的心率降到一百以下:「您聽說過鴉片嗎?」
老人先是愣了一下,然後笑了:「你是說罌粟嗎?我們歷代都參軍,家裏的罌粟花徽章堆了一櫃子。我有個叔叔叫於勒,和我關係可好了,後來在和法國的護漁戰爭中犧牲了。消息傳到家裏的時候,我還小,只是覺得以後見不到他有點不習慣。可是我們的鄰居們……我們的鄰居們啊,他們把罌粟花堆滿了我家客廳。那天晚上,我在客廳裏大哭一場。直到現在,我見到罌粟花,就會想到於勒叔叔。先生,我相信東方也有類似的英雄故事。這就是我們的共同之處。」
我覺得我和他沒有什麼共同之處,但又不能對這個動了感情的老人做什麼。陳冇再次挽住我,告訴導購這艘船我們買了。我翻出一些資料,向老人打開了數據共享,然後捧著戰艦走出了商店。門口,導遊在和幾個團員爭論,要求他們在店裏待夠時間,不要急著走。我們沿著街道向海邊走去。
我們都沉默著。
我跳轉到了條約層。黑沉沉的海面上,排佈著幾十艘西洋戰艦,不時有火炮發出亮光。戰艦附近游弋著許多漁船,有人拿弓箭在射。和戰艦相比,漁船彷彿水缸邊飄落的柳葉,那麼微不足道。維多利亞港對面的居民區在熊熊燃燒,有人來回奔跑救火,有人倒在地上。系統提示這是模擬場景,並非歷史重現。
我向海邊走去,不顧陳冇的呼喚。
我走到圍欄邊,掃視了一遍四周。條約層的居民很少,主要是遊客會來。這是香港苦難的開始,還是繁榮的開始?這是我們苦難的開始,還是繁榮的開始?這是人類罪惡的一幕,還是世界大同的過場戲?或者說,為了世界大同,我們,人類就該忍受這樣的罪行嗎?
我將玉質戰艦扔向海裏。
陳冇已經跟了上來,在我身邊沉默了一會,說:「我理解你的心情,不過把人家莊稼砸壞了總是不好的吧?」
莊稼?什麼莊稼?
她把我拉到霧移層。彩色的霓虹燈沿著海岸形成各種奇怪的圖案,中環的樓群閃動著各種圖案。我面前,海水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田地,種滿了不到一人高的樹。戰艦砸斷了一顆樹的枝丫,裹著葉子掉在地上。系統提示這是桑樹,說是霧移後香港人填海造田種下的。
我可以翻過欄杆去撿,可下面到底是田地還是海面?我掉到海裏怎麼辦?我有點拿不準,也有點煩了。我想看看如今真正的香港是什麼樣。
我試著關閉觀光模塊。
系統要求我確認這一操作,警告我如果在香港境內卸載觀光模塊,將支付每分鐘一百港幣的罰金,直到離開。
我確認關閉。
所有的燈光都消失了,所有的活力都消失了,只有亮得出奇的月光照在這座都市上,如同數千年來一樣。身後,中環的那些摩天大樓,像是沉默的雕像,只能看見黑黝黝的身影。街道上隱約能看到一些身影,鬼魅般晃動著。離我們不遠的地方,有幾個紅色的亮點忽明忽暗,似乎是幾個人在抽煙。
這是一座廢墟城市。
我突然感到一種恐懼。彷彿離開了旅遊模塊,就失去了保護。雖然我知道,在現實層,我們一整天都在這片廢墟中游蕩,但眼下感受到的荒蕪,仍然讓我戰慄。
插件發出了提示,目標就在我們五十米範圍內,在欄杆邊的田裏。
只在關閉觀光模塊後有效,這是誰設計的檢測機制?
我翻過欄杆的時候,順便看了下那幾個紅點,還在那裏。腳下的土地鬆軟,讓人安心。陳冇輕輕地呼喚我:「我也要來。」我扶著她下到田裏,牽著她的手向插件指示的方向走。
我們走過一顆顆桑樹,聽著大海的聲音,將玉質戰艦踩到土裏,讓桑葉拂過臉龐。
在田地中央,有座媽祖雕像。我們在雕像面前停下。陳冇放開我的手,雙膝跪地,掏出電子香,開始膜拜。我繞著雕像走了一圈,沒找到什麼機關。雕像端莊威嚴,目視香港,左手捏著一顆珠子。
這是香港之珠嗎?我試著摳出來,摳不動。陳冇膜拜完畢,將電子香收起。就在她起身的瞬間,我聽見咔噠一聲,接著,四支焰火拔地而起,直沖雲霄,炸裂開來。在這幾秒鐘的光芒下,我看到人們從欄杆上翻下來,向我們這邊逼近。
陳冇站在了我身前。我將她輕輕拉到身後。
焰火熄滅了,黑壓壓的人群將我們圍住。旺角青年分開人群,走到我們面前。他面容俊美,沒有用任何東西遮住自己的臉:「你們走吧,永遠不要再回來了。」
我啟動了報警程序:「我們會把珠子帶走。」
「根本就沒有什麼香港之珠!」青年大聲道,「你的那寶貝插件不過是導航插件,每個住在這裏的香港人都有。它引導我們到這裏來,向媽祖祈禱。」
「祈禱什麼?」
「下一次霧移。香港移動過一次,就可以再次移動。」
陳冇從我身後走出:「你們不喜歡現在的香港嗎?」
青年笑了:「你看到沿海高大的圓桶了嗎?那是海水淨化裝置,一半都不能用了。我已經很久沒吃到真正的牛肉了,只有人造肉。有很多人離開了。我們不能永遠漂在大洋中。」
「你們想去哪裏?」我拉住陳冇的手,感到她在微微發抖。
「不知道,但不能在這裏。」
我點點頭,拉著陳冇往外走。人群讓開了一條路。我不知道他們會怎樣,我希望他們都好。人群沉默地看著我們。我們穿過了人群,來到欄杆前。陳冇停住了。
「我想留下來。」她說。
我回頭看著她。
她關閉了年齡補償系統,露出蒼老的面容:「我已經八十九歲,也就二十多年活頭了。我想留在這裏。」
是的我理解。這裏有你的血脈,有你的童年,有你的青春。葉落歸根是我們這個民族長久的習慣。可是,你離開這麼久,還能適應這裏的生活嗎?
彷彿看出了我的心思,她微微笑了一下:「我可以定居在回歸層。」
「我們就這麼分手了?」
她捏了捏我的手:「別忘了,我們的感知是可以共享的。」
她鬆開手,走回到人群中。
我翻過欄杆,沿石階走上街道。一輛警車停在路邊,兩位警察笑著衝我揮手。我揮手還禮,問他們能否把我送到機場去。
其中一位和善地說:「當然可以先生。不過你最好加載觀光模塊,你已經被扣了不少罰金了。」
我坐進警車,加載觀光模塊,望著窗外,在不同層來回切換,香港的歷史在我眼底不斷變幻。
戰火,騷動,平靜,雄心,希望,迷茫,雄心,戰火,迷茫,騷動,希望,平靜……
我突然有點想向媽祖祈禱。
可港真,我不知道該祈禱什麼。
寫於二Ο二二年四月五日七時十二分
楊平簡介:蓬萊科幻學院首席科幻作家、北京作家協會會員、中國科普作家協會常務理事。多次獲得中國科幻銀河獎,多次擔任華語科幻星雲獎評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