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楊子江——一位改寫中國科幻史的香港作家

三豐

二○○八年,我從美國博士畢業來香港工作,機緣巧合認識了李偉才博士。一聊方知,他竟是一位資深科幻迷,也是時任香港科幻會會長。李博士很健談,言談間都能感受到他對科幻文學那份深入骨髓的熱愛和信手拈來的熟悉。當談起他年少時與科幻結緣的經歷時,他提到了一個名字——楊子江。我被李博士與楊子江的奇妙緣分深深吸引,也激發我對這位幾乎快被大眾遺忘的老作家的作品和生平做了進一步的探究。圍繞這個名字的故事跌宕起伏、意義深遠,讓我們從這段緣分的開始說起。

除了凡爾納外,另一個使我著迷的作家是揚子江。直到今天為止,揚子江和他的作品對我來說仍是一個謎。……這些書都是我在小學六年級至中一時看的。……

一本名叫《天狼A—001號之謎》的作品之中,作者在序言中明確地宣稱:這是由中國人撰寫的第一本長篇科幻小說,……

這是李博士在《我為什麼愛看科幻小說》一文中對這段緣起的講述。根據李博士的回憶,六十年代末他在香港大會堂圖書館讀了一系列署名「揚子江」的科幻圖書,這是他科幻「癮君子」人生的起點。這些圖書包括《第二個太陽》《水星旅行日記》《怪星撞地球》《火星人的報復》《神秘的小坦克》《桌球的秘密》等,甚至還有可能是「中國人撰寫的第一本長篇科幻小說」的《「天狼A—001號」之謎》。

李博士珍藏楊子江著《怪星撞地球》書影。(作者提供)

可是「揚子江」究竟是誰?多年來李博士也一直在苦苦追尋求索。直到一九九六年一月,他收到了《東週刊》轉來的一封署名「楊安定」的信,而這個「楊安定」正是「楊子江」(李前文記錯為「揚子江」)本人,這才解開了他縈繞於懷的「楊子江身份之謎」。他興奮地將這個神奇的故事和回信記錄在〈楊子江身份揭秘〉一文中。請允許我直接摘錄文中引用的楊安定信件文字如下:

我在少年時代(三十年代末四十年代初)便喜歡閱讀科幻和科普著作……五十年代末,我寫的第一部科幻小說《「天狼A—001號」之謎》獲得香港藝美圖書公司接納出版。隨後不久,我獲該公司聘用為編輯。在此期間,我編選了大量科幻、科普書籍,包括科幻小說、科幻故事、科學童話(以楊子江為筆名),以及以青少年為對象的科普作品(以楊學理為筆名)。此外,還替該公司的《科學時代》和《知識》兩份刊物撰述科幻小說、科幻論著及科普文章。

《天狼》一書的著作,是我閱讀了克拉克和俄羅斯星際航行理論之父齊奧爾科夫斯基等人的著作後的產品。在構思此書時,我身在大陸,思想左傾,完成初稿後,我攜稿返回出生地香港,經詳細修改後,獲藝美接納,於一九六○年出版,初版只二千冊。

《水星旅行日記》等科幻小說集的內容全是譯自外國(包括蘇聯、美國)科幻作家的著作,並非我自己的著作,所以是楊子江『編』,不是『著』。

在這期間,藝美儼然成為推廣科幻和科普的一個中心,在當時的香港,這是值得注意和重視的。

我在藝美工作了一段時期後,因故辭職。若干年後,我在書店偶然發現,我以楊學理為筆名編選的一些科普書籍,已改用另一筆名。我當時已想像到,我用楊子江為筆名而編選的書籍,亦可能被改用其他筆名。到最近,從你的信中,我才知道被改為李新知……

我對此事(指筆名被改)不想計較,是因為我淡泊於名利,認為筆名是張三還是李四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所編的書是否獲讀者歡迎,對讀者有好的影響。如受到歡迎,有好的影響,個人編書的目的(推廣科幻,促進科普)便達到了。

這是香港科幻史——甚至是中國科幻史——上非常重要的一封信。為什麼這麼說?我們稍後再做揭曉。現在讓我們順著時間線繼續往下說故事。

收到楊安定的信後,李博士自然欣喜若狂,「楊子江究竟是誰」和「這些書是原創還是翻譯」這兩個問題終於得到了作者本人的解答。可惜的是,當時他因移民澳洲,這封信在搬家時遺失,再加上庶務纏身,也就漸漸與楊先生完全失聯。

李博士常常感嘆與楊先生的相遇與錯過,不知道楊先生現在是否還在世。他也非常想再讀一讀《「天狼A—001號」之謎》這部科幻啟蒙之作。據楊在信中自述,《天狼》是他「閱讀了克拉克和俄羅斯星際航行理論之父齊奧爾科夫斯基等人的著作後的產品」。那麼,從時間上來看,出版於一九六○年的這部長篇科幻小說很有可能真的就是「中國人撰寫的第一本長篇科幻小說」。這個點讓我興奮。但在看到本書之前,我們無法輕易下這個結論。可難題在於,沒有人能找到這本書。

其實,在找到《天狼》本書之前,我已從內地的科幻史料中發現了些許「楊子江」的身影。

一九五六年第四期《讀書月報》雜誌發表《談談星際航行及其有關讀物》一文,署名「楊子江」。這算是一篇介紹「星際航行」知識和願景的科普文章,字裏行間展露出作者對於遨遊太空的幻想與渴望。文中先後提到齊奧爾科夫斯基和克拉克,也算是一種楊子江身份的旁證。

一九五六年九月號《中學生》雜誌發表了一篇科學幻想小說〈火星第一探險隊的來電〉,署「楊子江作文」。這是「楊子江」這個名字第一次與科幻產生關聯。小說是由四封未來的電報組成,發報人是一九七一年登陸火星的中國「火星第一探險隊」隊長高學深博士(很明顯名字仿照的是錢學森)。這四封電報分別講述了探險隊登陸火星前後三天的故事,從抵達火星到降落,再到第一天的科學考察,最後探險隊還發現了火星人的運河遺址。短短幾千字的小說一波三折,頗為精彩,在五十年代的中國科幻作品中屬於中上游的水平。

一九五七年三月,北京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火星探險記》一書,署「楊子江著」。《火星探險記》是一部三十六頁的小說單行本,小說篇幅一萬五千字左右,在當時的中國兒童科幻小說中算是「重磅作品」。《火星探險記》其實是《火星第一探險隊的來電》的擴展版,它的主角是「火星第一探險隊」隊長高學深院士的兒子高伯力小朋友。高伯力在「火星一號」登陸成功的當天夜裏非常興奮,參加完慶祝活動後回到家中,居然收到《少年科學報》號外,上面刊載了四封來自火星的電報——沒錯,正是《火星第一探險隊的來電》中的那四封電報。奇怪的是,後兩封電報居然發自作為《少年科學報》特約小記者的高伯力本人。不知怎的,小朋友也去到了火星!因此,對比閱讀你會發現,雖然內容相同,但後兩封電報在《火星探險記》中完全是以小記者口吻寫就的。故事的最後,高伯力還在糾結,「我到底到了火星上去沒有呢?」被媽媽叫醒後,才發現原來是一場夢。

這次擴寫用了一個很聰明的做法。它依然是以四封電報為主體內容,但為了適應兒童小說創作的需要,楊子江做了相當程度的改造,主角換成了高伯力小朋友,前半段情節圍繞他的慶祝活動展開,而後兩封電報也改成了兒童的口吻。如此做法讓小讀者們更有親切感和代入感。稍後我們會發現,在《「天狼A—001號」之謎》中,「火星第一探險隊」再次現身,簡直是「楊子江宇宙」的故事續寫。而「電報嵌入」這樣的文體創新手法,楊子江也玩得更加純熟。

楊子江《火星第一探險隊的來電》和《火星探險記》書影。(作者提供)

楊子江在信中曾自陳:「在構思此書(指《「天狼A—001號」之謎》)時,我身在大陸,思想左傾,完成初稿後,我攜稿返回出生地香港。」熟悉香港歷史的朋友都知道,新中國成立時,確實有一批思想左傾的香港青年回到內地(或選擇留在內地)學習和工作,參與祖國建設。他們中的很多人因各種原因在五十至六十年代選擇南下回港。單單香港科幻史上就有倪匡和杜漸兩位大家,楊子江恐怕也是類似情況。

如前所述,楊子江在大陸期間已屢有科幻作品發表,其實也正是為他創作《「天狼A—001號」之謎》做準備。等到他一九五八或一九五九年「攜稿返回出生地香港」之後,就此進入了人生新階段,也開啟了香港科幻的新篇章。

《「天狼A—001號」之謎》由香港藝美圖書公司出版於一九六○年,初版僅二千冊。印量稀少,時代久遠,難怪李博士和我等人在港多番尋找均無功而返,無論是公立圖書館、大學圖書館或是舊書攤,都難覓其蹤影。

二○一八年十二月,幾近絕望之際,我開始在海外圖書館中檢索。天無絕人之路,居然真的讓我在哈佛燕京圖書館的館藏目錄中找到了這部書!這恐怕是海內外的孤本了!(後來發現新加坡國立大學圖書館也藏有一本。)

得知這一訊息,我立刻向衛斯理大學宋明煒老師求援。他非常爽快地答應幫忙,並利用大學圖書館的互借系統從哈佛燕京圖書館借到了這本書。

二○一九年一月二十八日,世界上唯二《「天狼A—001號」之謎》中的一本終於飄洋過海來到了我的手中。撫摸著一張張泛黃的書頁,我內心的喜悅難以言表。我立刻將這一喜訊告知李博士,他也激動萬分,情難自抑。

哈佛圖書館對這本舊書做了封皮硬化處理,這讓我幾乎不可能直接掃描。為了不破壞這已有一甲子之齡的珍稀本,我只能用每頁拍照的方式進行電子化。幸而現在的圖像處理技術和文字識別技術已十分先進,我花費了些許工夫就完成了掃描版和OCR文字精校版兩個版本。至此,我終於可以說,這部曾經失落的科幻小說終於被找回來了!

楊子江《「天狼A—001號」之謎》書影。(作者提供)

通讀整本書之後,我對它在歷史上的重要位置有了比較明確的判斷。它的重見天日必將改寫整個二十世紀的中國科幻史。下面我試著對這一論斷做出一些介紹和解讀,供大家參考。

首先,《「天狼A—001號」之謎》這篇小說在篇幅上達到近八萬八千字的規模,按現在的標準,也已經算是一部長篇或小長篇。初版具體出版時間是一九六○年六月,創作時間應該是一九五六年之後的兩三年。我們看一下中國科幻歷史,一九六○年之前的達到八萬字規模的長篇原創科幻小說寥寥無幾。老舍的《貓城記》大約十萬字,但題材上更接近政治諷刺小說。同時期的科幻作品,幾乎全都是二至三萬字以下的中短篇兒童向故事。所以,楊子江自稱《「天狼A—001號」之謎》是「中國人寫的第一部長篇科學幻想小說」,其實頗有幾分道理。至少可以說,它是新中國建立後第一部長篇科幻小說,或者說中國第一部長篇「硬科幻」小說。

其次,《「天狼A—001號」之謎》的重要價值還在於其創作上的複雜度與成熟度。關於這部小說講了什麼故事,我先摘錄書的序言如下:

這本小說描寫二十一世紀初期,人類已征服了整個太陽系的行星世界,科學上有了許多前所未有的新發明,其中最重要的一種是具有驚人的速度(近於光速)的光子火箭船。科學家乘坐第一艘光子火箭船『天狼A—001號』,到遠離地球八點七光年的天狼星附近去探險。在航行途中,火箭船遭遇到巨大危險,探險隊幾乎遇難;但後來終於轉危為安,到達了目的地,並在天狼星附近的行星上發現了太陽系以外生存著具有高度智慧而外表奇特的人類。

乍看上去,小說題材是同時期流行的太空探索,情節似乎也沒有突出之處。但其實楊子江在結構上做了十分複雜精巧的設計,並大膽嵌入各種非虛構文本、詩歌和元故事,這使得整部小說在複雜性上遠遠超越了同時期簡單直白的兒童科幻作品,不僅可以令成年讀者保持閱讀興趣,甚至會讓讀者產生「燒腦」的感覺。文章篇幅所限,在此就不具體講解了。有機會我再作論文來詳細分析。

再次,我十分佩服作者楊子江在這部小說中展現出的豐富而精深的科學知識,以及大膽而合理的想像力。小說中科幻點子像不要錢一樣隨處可見,既有光子火箭船和掌握了四維空間能力的外星人這類正統的科幻創意,又有未來五花八門的未來科技工具,還有諸如「太陽系聯合國」、「三三制」這樣的未來社會制度構想。比如,僅在開頭「楔子」一節,就出現了氨基塑膠製成的火星房子、以維生素H3為主要成分的「青春素」、超聲波烤烘機、「三三制」(即每天工作三小時,每工作三天後休息一天)的科幻點子。還有一種「電視閱報、聽報兩用機」很值得一提:

這架機器是首都「第三十八萬能電視機製造廠」十多年前的出品,雖然年紀已經相當老了,但性能仍然很精確靈敏;因此,老科學家仍然很喜愛它。這部電視機的外表和普通電視機完全不同。它好像是一塊普通的長方形鏡子(其實這就是電視機的熒光屏),輕便得可以隨便拿在手上。「鏡子」的下方有兩排綠色的按鈕,第一排寫上全太陽系各主要報紙的名稱;第二排則寫上「第一版」、「第二版」……「經濟」、「政治」、「文化」、「娛樂」、「體育」、「科學」……等字樣。另外還有兩顆大按鈕:一顆紅色,一顆藍色。要閱報時可按紅按鈕,要聽新聞時可按藍按鈕。要看哪一份報、聽哪一份報的新聞;看哪一類、聽哪一類(或哪一版)新聞都可按照自己的興趣在第一、二排按按鈕中去選擇。因此,有了這部電視機,就等於訂閱了全太陽系各主要報紙,也等於聘請了一位專門讀新聞給自己聽的「秘書」。

是不是有些眼熟?沒錯。楊子江在一九六○年的科幻小說中就準確地預言了iPad這種手持便攜電子閱讀設備的出現。書中類似的預言家式的點子比比皆是,也因此全方位構建起了一個新奇而完備的未來世界。這在此前的中國科幻創作中是難得見到的。

《「天狼A—001號」之謎》插圖三幅。(作者提供)

綜上,這部小說具有規模宏大、複雜成熟和創意豐沛這幾個突出的特徵,這是它佔據科幻史重要地位的一部分原因。我們當然還可以把它放入歷史的脈絡中去考察其定位。正如我前面介紹的,《「天狼A—001號」之謎》本身就是《火星第一探險隊》和《火星探險記》的拓展,是「楊子江宇宙」的延伸。而且它的語調和文風也與同時期的中國科幻接近。通俗來講,就是楊子江走的依然是張然、鄭文光、徐青山等人的科普向宇宙題材的創作路子,但他生生將水平拔高了一大截。所以我的判斷是,在中國科幻文學史的譜系上,《天狼》並不是一部具有開拓意義的作品,但它可以說是這一時期中國科幻創作的集大成者,也是今後我們撰寫中國科幻史無法忽略的里程碑式作品。有關《天狼》和中國科幻的關係,我後續還會開展更深入的研究。

讓我們把坐標軸換為香港科幻的時間線。事實上,《天狼》在接續大陸科幻脈絡的同時,也成為了香港科幻的源頭之一。當然,源頭不僅僅是指楊子江的這部原創小說,還有他六十年代初在藝美圖書編輯的一系列科幻選集。現在我們能查到的包括《水星旅行日記》、《第二個太陽》、《怪星撞地球》、《火星人的報復》,不太確定是否出版的包括《換一顆心臟》、《宇宙來客》、《神秘的小坦克》、《桌球的秘密》等。這些選集中的故事基本上都是楊子江編選自內地已發表的原創和翻譯科幻小說,而譯作大部分來自於蘇聯。這個系列於一九七○年代陸續再版,編者標為「李新知」。這種從內地成批量「引進」科幻的努力,在事實上造就了最早的香港科幻讀者群,也為後續本港科幻的發展和延續播下火種。

在給李博士的信中,楊子江坦言「數年來,我一直想寫信給你」,卻一直「遲疑不決」。他能將寫信付諸行動,則是因為「後來,我從你的兩部作品中看到你引用羅蒙諾索夫的詩,有了共鳴」。他所不知道的是,這些詩句正是廿多年前李博士從《「天狼A—001號」之謎》抄錄到筆記本上的啊!這個美好的童話般的故事,多麼完美地展現了優秀科幻的精神傳承力量!

最後,請允許我摘錄羅蒙諾索夫這首〈黃昏遐想〉中的詩句作為文章的結尾:

無邊天際一片星群,

那是無窮、無數、無盡的星辰……

聖哲向我們宣稱:

那裏有許多不同的世界,

無數的太陽在那裏閃爍;

那裏還有人類永恆地生存。

 

三豐簡介:美國馬里蘭大學博士、南方科技大學人文中心訪問學者、深圳科學與幻想成長基金首席研究員、香港大學名譽助理教授、中國作家協會科幻文學委員會委員、中國科幻研究中心特聘專家、《世界科幻動態》執行主編。主要研究領域包括科幻史、科幻產業、科幻與科技創新、科幻與城市發展等。曾主持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青年項目,發表科研論文和評論文章數十篇,主編《科幻產業的未來版圖》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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