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沉醉的晚上

李紹端

【序幕】

背景音樂:〈病中吟〉(二胡)

舞臺布幕上

一輪紅日西沉,漸漸溶化作

一枚鹹蛋黃沒入海中

半邊天映照晚霞

二樓書店女店長(講古)

舞臺布幕同步出現(字幕):

「話說上世紀太平洋戰爭結束後,郁達夫絕處逢生,刮掉幾年來蓄鬚以明志的一大把鬍鬚,再度改名換姓,揮別南洋。正如日本小說家丹羽文雄所風聞,因緣際會他輾轉來到了香港,覺得這裏是個安全島,於是暫隱隱於市,卜居九龍大角咀橡樹街某唐樓天臺上面,賣畫謀生。但他始終是個愛書如命的文人,所以每日傍晚,例必穿過塘尾道口,由亞皆老街行去奶路臣街、西洋菜街一帶訪書。今日下午約莫六點鐘,殘陽如血,緩緩落在維多利亞港那個方向,雖然他飽歷風霜,但腳骨力無大礙,登登登,推門進入其中一間二樓書店。」

 

【第一幕】

場景:二樓書店

人物:女店長、郁達夫、丁哥、男店員甲乙丙

【開場】

朝西洋菜街一面,紅日散發著餘暉,點點日花,映照在殘破的玻璃窗上,隱約聽得見街頭賣唱者的歌聲。女店長把俯視十字路的目光收回,繼續盤點工作。牆上、書架上、櫃檯背後,貼滿醒目標語:「業主逼遷」「最後倒數」「不計成本」「割喉減價」「一律五折」。一位老者在雜誌架前駐足瀏覽,幾名男店員把部份書籍報刊收拾、包紮、裝箱,逐一抬上三樓。先前已在打書釘的丁哥,揀選了兩冊小書,到櫃位準備付款。

丁哥: 「一律五折,咁抵買?」

女店長:「係呀,最後今日。」

丁哥: 「打算搬去邊度?」

女店長:「上三樓。」

丁哥: 「幾時搬?」

女店長:「今晚收檔之後漏夜搬。」

付款後,為免「執輸」,經過雜誌架之際,丁哥順便掃一眼近期各類刊物,忽然被一本《明報月刊》的封面所吸引。正想拿下來翻閱,說時遲,那時快,另一隻手已搶先取得。他看著那位老人家施施然行埋櫃位購買,悔恨不已。

丁哥: 「請問是否仲有今期《明報月刊》?」

女店長:「冇!」

丁哥: 「咁會唔會補貨?」

女店長:「暫時唔會,你知啦,立立亂。」

這時老人家把雜誌放入布袋,準備拉門離去。

丁哥: 「唔好意思。」

阿伯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不發一言,要拉門離開。

丁哥: 「唔好意思,老先生,你剛才買嘅一本雜誌,可唔可以借來望一眼?」

郁達夫:「依家?」

丁哥: 「係。」

郁達夫:「依度?」

丁哥: 「係,十分鐘啫,如果老先生冇時間,五分鐘都唔拘。」

郁達夫:「落樓下先啦!唔好阻住個地球轉。」

丁哥: 「太好了!我請你飲咖啡。」

【落幕】

 

【第二幕】

場景:新荔園冰室

人物:郁達夫、丁哥、陳二妹、伙計、茶客(分飾觀眾)甲乙丙

【開場】

冰室玻璃門開,茶客甲乙丙埋單離去,走下舞臺觀眾席分坐兩邊。丁哥和老先生進入,外面華燈初上,嘹亮的歌聲傳來,由強減弱,是羅文原唱的一首〈前程錦繡〉。兩人兜了一圈,想找個卡位坐下。

伙計: 「哥仔,請問幾位?」

丁哥: 「兩位。」

郁達夫:「點解好似唔見卡位?」

伙計: 「冇咗卡位好耐喇!地方淺窄,改晒做企位,淨係保留兩把吊扇。」

丁哥: 「企就企啦。」

伙計: 「兩位老細想飲乜嘢呢?」

郁達夫:「咖啡。」

丁哥: 「鴛鴦。」

伙計走開,老先生照著牆上鏡子,摸一摸自己剃乾淨了鬍鬚的下巴。

郁達夫:「頭先喺二樓,你點解要同我搶住買《明報月刊》?」

丁哥: 「因為封面上有個標題,『汪靜之遺作揭王映霞與戴笠曖昧關係。』」

郁達夫:「哦。」

丁哥: 「刊登在第五十四至五十六頁。」

郁達夫:「汪靜之倒係同我同一時代嘅人物。哈哈,你喜歡郁達夫嘅作品?」

丁哥: 「郁達夫可以講話係中國作家當中我最喜愛嘅,沒有之一。」

郁達夫:「我反而喜歡魯迅。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

丁哥: 「我亦喜歡魯迅,讀佢嘅作品,心靈深受震撼,久久不能平復。」

郁達夫:「但你剛話過郁達夫係中國作家當中你最喜愛嘅,沒有之一。」

丁哥: 「我喜歡郁達夫有才情。佢率真、坦蕩、敢於暴露,係熱血男子漢。」

此時老先生聽著,若有所思,慢慢游離,走到舞臺前端直面觀眾。

丁哥: 「兼且佢一生飄泊,光明磊落,急公好義,先至被奸人有機可乘。」

郁達夫:「好多人批評我郁達夫頹廢、病態,過份描寫年輕人嘅性苦悶。」

丁哥: 「老先生,你係話… 」

郁達夫:「我係話…我點會係郁達夫?郁達夫早已被日本皇軍殺死咗。」

老先生站回原先位置,對鏡顧影自憐。

郁達夫:「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幸好郁達夫有位老友汪靜之,肯死前吐真言。」

丁哥: 「郁式病態,係舊時代發出嘅呻吟,就好似劉天華創作嘅〈病中吟〉。」

郁達夫:「咁性苦悶呢?」

丁哥: 「性苦悶亦係折射出人生嘅苦悶,相當於劉天華嘅〈苦悶之謳〉。」

郁達夫:「牢落天涯,苦悶難排。」

丁哥: 「又如小說〈春風沉醉的晚上〉,淡淡幽情,直情係劉天華嘅〈良宵〉。」

郁達夫:「咁散文呢?」

丁哥: 「嗰篇哀婉動人嘅〈一個人在途上〉,就好比一曲〈光明行〉。」

郁達夫:「以劉天華嘅二胡樂曲同郁達夫嘅文學創作類比,頗有獨到之處。」

丁哥: 「過獎!我一時輕狂,語無倫次,老先生有怪莫怪。」

丁哥得意忘形,眉飛色舞。

丁哥: 「不過有一個時期,郁達夫被人說成是神經失常。」

郁達夫:「你先至神經失常,如果你老婆紅杏出牆,俾頂綠帽你戴,睇你點?」

丁哥一時語塞,看著他額頭上青筋暴現。這時又像有人出入冰室了,街上傳來粵語版陳百強原唱的〈今宵多珍重〉,忽然身後有人輕輕拍丁哥的肩膀。

丁哥: 「咦,二妹,點解你…」

二妹: 「唔係約好喺二樓書店等咩?」

丁哥: 「我真係大頭蝦,因為遇見阿伯,想問佢借本雜誌睇,一時忘記咗。」

【落幕】

【第三幕】

場景:新荔園冰室

人物:陳二妹、丁哥、郁達夫、伙計、觀眾甲乙丙

【開場】

陳二妹站立在丁哥側,面向老先生。

與此同時,伙計送上一杯咖啡、一杯鴛鴦。

丁哥: 「噢,我還未請教呢位老先生尊姓大名?」

郁達夫:「我老豆係姓余,我又係姓余。」

丁哥: 「原來係余老先生,幸會。」

郁達夫:「幸會,多謝你請飲咖啡就真!」

丁哥: 「呢位我太太…」

郁達夫:Oh, I see.

二妹: 「我叫二妹,姓陳。」

郁達夫:「你竟然同我寫〈春風沉醉的晚上〉嗰個煙廠女工一樣,同名同姓!」

陳二妹面露不悅。

郁達夫:「呢位二妹生得眉清目秀,瘦骨珊珊,雖無風韻,但亦別具英氣。」

二妹: 「咁多爹!」

丁哥: 「小雲同小吉有冇問起爸爸?」

二妹: 「我同佢兩個講,話你去咗行船,行到爪哇附近海域出咗意外。」

丁哥: 「南無觀世音菩薩。」

郁達夫:「既然你佳人有約,我行先一步,麻煩還番本《明報月刊》俾我。」

丁哥: 「且慢。老先生,難得機緣,我仲想多口請教你一個問題…」

二妹: 「咪住。阿伯,難得人齊,麻煩你幫手做個見證人。」

陳二妹從手袋搜出一份文件擲在檯面上。

郁達夫:「咦,究竟係乜傢伙?等我睇過。」

二妹: 「係〈離婚協議書〉。」

老先生手執文件,信步舞臺,就著大光燈看。

郁達夫:「各位觀眾,舊時阿媽教落,寧教人打仔,莫教人分妻。幫定唔幫?」

觀眾席:「唔幫,老虎蟹都唔幫!」

郁達夫:「點好呢?簽還是唔簽?」

觀眾席:「簽喇!做個順水人情。」

郁達夫:「簽簽簽,你哋知唔知道我郁達夫嘅墨寶今時今日值幾多銀兩?」

老先生一個華麗轉身,把文件輕輕放低。丁哥保持緘默,沒有伸手去接。

二妹: 「快快趣簽咗佢,無謂夜長夢多。」

丁哥: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二妹: 「你不是歸人,只是個過客。」

郁達夫:「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二妹: 「唔好口水多過茶,幫手簽個名。拜託!」

郁達夫:「簽簽簽,邊有咁容易?你知唔知我手書法好值錢!」

二妹: 「你家陣想乘機敲詐勒索?」

説罷陳二妹立即低頭滑手機。

丁哥: 「人有三急,等我先去廁所解決。」

丁哥順手帶了文件上洗手間。

郁達夫:「怕且大家都覺得肚餓?伙計,麻煩加多一份茶餐。」

伙計: 「老細,想點A餐、B餐定C餐?」

郁達夫:「陳小姐,C餐好唔好?」

二妹: 「我趕時間,等陣去紅磡體育館睇姜濤演唱會。」

郁達夫:「唔好意思,伙計,唔該淨係加多兩個蛋撻。」

【落幕】

 

【第四幕】

場景:新荔園冰室

人物:情人、陳二妹、丁哥、郁達夫、伙計

【開場】

陳二妹情人神不知鬼不覺,出現在陰影一角。

丁哥一轉背情人已走過來,佔據了他原先立足之處。

情人: 「二妹,搞掂未?」

二妹: 「未,未得住。」

此時廁所傳來嘩嘩啦啦的沖水聲。

丁哥如廁後歸來。

二妹: 「份文件呢?」

老先生自己靠近牆身,讓丁哥站在他那邊。

丁哥: 「我好想見一見對仔女。」

二妹: 「我哋好幸福快樂,何必一石激起千重浪?我警告你,你咪玩嘢!」

丁哥: 「弊傢伙!頭先廁所冇草紙,我撕開幾頁紙用來抹屁股。」

陳二妹惱羞成怒,終於爆發。

二妹: 「你好惡毒!你兩個臭男人蝦女人,冇一個係好人,等天收啦!」

陳二妹憤而挽起手袋離去,情人亦步亦趨。

情人: 「你兩條友因住!我出去實揾人郁你哋。」

郁達夫:「大佬,唔關我事!我只係普通觀眾啫,呢鋪真係順得哥情失嫂意。」

玻璃門打開,街頭歌唱暫停,救傷車急馳而過,嗚嗚聲入耳。

丁哥: 「唔好理佢,每次佢見奸計無法得逞就發爛渣。」

郁達夫:「本來我已經行先一步,你又話有問題要問我。」

丁哥: 「我主要想問,郁達夫是否早已睇穿妻子蟬過別枝同戴笠有關?」

郁達夫:「何以見得?」

丁哥: 「因為二十首《毀家詩紀》中,只有〈賀新郎〉一闋詞,絕無僅有…」

郁達夫:「呢闋詞原本題為〈金縷曲〉,後來經過修改,修改做〈賀新郎〉。」

丁哥: 「下闋『不信倭寇終不敗』一句,作者亦修改為『別有戴天仇恨在…』」

郁達夫:「好一句『別有戴天仇恨在!』」

丁哥: 「『別有戴天仇恨在』裏面,含有一個『戴』字…」

郁達夫:「你講話要小心,戴笠出名係殺人魔頭…」

丁哥: 「參照汪靜之嘅遺稿,如果內情屬實,似乎一語雙關,惹人聯想。」

郁達夫:「詩詞中間含有隱語並非絕不可能,你嘅猜想耐人尋味,之不過…」

丁哥: 「不過?」

郁達夫:「你必先具備陳寅恪先生嗰種『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去做考證。」

丁哥: 「『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郁達夫:「切勿人云亦云,或者穿鑿附會。」

丁哥: 「可惜戴笠一九四六年坐飛機撞山死咗。」

郁達夫:「可惜可惜?你有冇讀過法國作家卡繆嘅小說《墮落》La Chute?」

丁哥: 「我只睇過《異鄉人》同埋《瘟疫》。」

郁達夫:「佢話『謊言係美麗嘅彩霞,令每件東西顯現價值。』」

丁哥: 「謊言。美麗。彩霞?」

郁達夫:「此外,恕我無可奉告。」

丁哥:「以後仲可以聯絡老先生嗎?」

郁達夫:「無任歡迎,不過以後要更上一層樓,爬上三樓!」

丁哥: 「老先生真係如假包換嘅讀書人。」

郁達夫:「我余某人可以離開酒色財氣,但絕對冇辦法離開書本。」

丁哥: 「我明白,你係模擬嘅頹廢派,本質上嘅清教徒。」

郁達夫:「醒目,我亦贈你兩句… 」

丁哥: 「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

郁達夫:「非也,聽住!『我在某處所藏匿,必會在另一處顯現。』」

丁哥若有所悟,把雜誌交還給他。

丁哥: 「老先生好似識化身?」

郁達夫:「人之所以學者,欲聞道也。『朝聞道,夕死可矣。』」

丁哥: 「有冇下文?願樂欲聞。」

郁達夫:「若然一朝得道,哪怕殺身成仁,捨生取義,亦在所不惜。」

丁哥: 「當真?」

郁達夫:「果然!修成正果,雖死猶生,好比菩薩三十二種應化身,生生不息。」

伙計端上蛋撻。

丁哥: 「善哉!善哉!」

郁達夫:「打包啦!後會有期。」

【落幕】

〈良宵〉樂韻飄揚。兩人隱身於旺角霓虹燈影裏。春風沉醉的晚上。

【劇終】

(本劇虛構,如有雷同,純粹巧合)

寫於郁達夫流亡與失蹤八十週年

(東京旅次)

參考書目:

鈴木正夫著,李振聲譯:《蘇門答臘的郁達夫》,上海遠東出版社,一九九六年六月初版

李遠榮著:〈王映霞與戴笠的曖昧關係〉一文,發表於《明報月刊》二年三月號,五四至五六頁

溫梓川著,欽鴻編:《郁達夫別傳》,寧夏人民出版社,二六年十二月初版

【法國】卡繆著,呂佩謙譯:《墮落》La Chute,好讀出版,臺中,二二五年一月初版

【意大利】安伯托・艾可著,倪安宇譯:《傅科擺》,皇冠文化,臺北,二一七年三月初版

Umberto Eco, Il pendolo di Foucault, XX edizione Tascabili Bompiani, Milano, giugno 2003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李紹端簡介:廣東潮安人,香港出生;浸會學院傳理系畢業,意大利波洛尼亞大學文學哲學院深造。已出版有新詩集《靜夏思》、《床前涼月夜三更》,小說集《午後的第一步》及散文集《猶記舊時情》。

发表评论

您的电子邮件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 * 标注

提示:点击验证后方可评论!

插入图片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