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 瑞
二○二○年的難受、鬱悶、哀傷和緩慢已經成為一頁世界人類瘟疫史的過去式,然而,還沒完結:日曆雖已按時令準時一頁頁飄零如落葉,年,也走到了盡頭,然疫情還在無限期地持續;二○二一年,那樣地姍姍來遲,沒有爆竹聲響、沒有七彩煙花的燦爛奔放,甚至,放棄了與外地朋友的美麗預約……在彷徨無措和猶豫茫然中,還是無聲無息地到來了。
二○二○年,誰也沒有料到,這樣的慘情,這樣的暗淡,生活常態都按了暫停鍵,許多習慣一夕改變,不少認知突然被顛倒了。在每一個人的生命記錄中,恐怕都是無法輕易忘記的一年,而我們每一個人,雙手在翻動一頁頁流水賬的時候,都會覺得每一頁的沉重。
二○二○年,三百六十五個長夜,天上無光,地球遭受病毒進襲。
二○二○年,何其漫長,長如一百年。
終於,二○二○年,跨過去了,欲說再見,不願再見;欲哭,卻無淚。
終於,雖然百感交集,軟綿無力,還是要舉起雙手,送別它。
驚回首,流逝的一年,難受、鬱悶是因為病毒無處不在、防不勝防,只有醫護們在逆向前行,迎向風暴,所有凡夫俗子身困囹圄,心,無處放飛;哀傷,是因為看到一具具活生生的肉體都在頃刻間化為一股青煙;而緩慢,是一天的日子變得好長好長,疫情似乎沒有見到曙光的盡頭。
我是誰?竟然還活著嗎?
我寫過《那一串消失的名字》;慶幸於自己的名字暫時沒那麼快列在上面;一早醒來,猛然感悟,啊,原來,活著真好,真的很好啊!
在往昔的一年當中,我多次發覺,也多次被感動,在這個島城,確實,每個人都珍惜生命,戴上口罩,就是熱愛生命的有力象徵。
只要活著,就可以做很多很多的事;名字一旦被黑框起來,那就萬事皆休矣。只要活著,我們就可以創造無數物資的財富和無盡的精神財富,為生命增添多一點價值,為這個可愛但不夠完美的世界多盡一份力量。
常常在半睡半醒的混沌中,打左右兩頰,有微微發熱的痛感,真的,自己活生生地還在。
我是誰?
我還是那隻被人親暱地呼喚著「老黃牛」的老黃。我在歲末和年初夾雜的寒風中,扛著「勤奮是人類的救星」的褪色而陳舊旗幟,哪怕長夜難明,也不畏山高水遠,毅然抖擻精神、如牛負重般前進。
聽,二○二一年進攻的號角已經在地平線那邊嗚嗚鳴響;看,我牛車上那身經百戰、在硝煙瀰漫的狂風中獵獵有聲的戰旗比往年更加漂亮雄壯!
沒有預告,沒有聲張,沒有猶豫,刻不容緩,我們已經出發。
駕駛著兩隻老牛拉的破車,與其半路拋瞄、兩天打漁、三天曬網,還不如鼓起餘勇、繼續前行;就算是一身的生鏽機件,遍體的嶙峋排骨和累累傷痕,大不了半途小憩於山路大樹陰涼處,加油充電,繼續趕路。
二○二一年,不改初衷,載半車食糧,半車構思和稿紙,一心走向理想的彼岸,任重而道遠。
我有時彷彿已經化為那駕馭了幾十年舊車的老車夫,雖然已不復當年勇,沒有了當年騎著一匹戰馬、馳騁沙場、甚至急策越過千山萬水的雄姿,也沒有了那時連續跨越一個黑夜又一個黎明的作戰精力,然我的家族成員已從當年老倆口增添到大小八口,一車大大小小都屬肖牛羊雞,他們將繼續戰鬥;平常的日子裏,領頭的是優雅而權威的虎,在新的一年,她將再接再厲,率領一牛車的成員走向健康平安的幸福大道。
歲月有功,小牛小羊長得比我還健壯,也早可獨當一面,後浪推前浪。他們而且都有了自己的愛的小窩,開著自己雖然細小簡陋、但總算精緻舒適的小羊車小牛車。
我有時也會化為宅家的園丁,將多年種下的花卉樹木細數檢查,把那些枝枝葉葉美化一番,剪茸蟲蛀風害,扶正歪幹斜枝,再將它們巡視一遍,清掃周圍的殘枝敗葉,固定那些肥沃泥土。我要將叫《快樂的金子》的小樹打扮得悅目好看,我要仔細栽種好那株叫《雙騎結伴攀虎山》的幼木,完成最後一道工序;我祈禱那一列更高大的參天大樹能順利栽種,哪怕花費幾年的寶貴時光。我還會將在自己的園地裏種植的近百株短矮小草、小黃花之類,用小籬笆圍起,命名為《愛在瘟疫蔓延時》,前前後後裝飾一番,更為悅目好看。
當然,我也會繼續扮演最無憂的鍵上舞者,只要疫情依然肆虐,我決不會浪費時光,我將繼續叮叮噹噹地敲鍵,一邊懷念昔日像老黃牛走在田野阡陌上那樣爬格子的歲月,一邊如十個小人兒在鋼琴黑白鍵上快樂地跳一台鍵上文字芭蕾慢舞,不斷地寫寫寫,敲敲敲,我又何嘗沒有題材內容呢?祖屋的風風雨雨、落番的酸甜苦辣,就如黑白電影那樣一幕一幕地映現出來;金子的青春故事,連著故園的迷人風光,就在大腦網絡上立體播放;我和她牽手虎山行的往事也勢必如浪潮澎湃、河水倒流,三十年歲月如濃縮在一瞬間……我一定會乘勝追擊,完成很早以來就心存的夙願,寫更遠更多更廣的故事,將華人的血淚和拼搏歷史故事,用毫不吝嗇的篇幅寫出來……有日,驚回首,百萬雄師,已過大江!
那時,我,也許會站在島城一個海濱大道邊,拈花微微笑。
好意好心的故鄉人啊,在過去的一年裏,力挺我將幾十年來營營役役栽種、精心培育的那些花木以及結出的一籃籃豐碩果實標本,一一抹擦乾淨,裝幀入箱,舟車勞頓,放在故園裏的一間文學小館展示,供親朋好友、老鄉同道觀看指點,那也算海外子弟在努力為家鄉金門爭光,是故園的驕傲。是的,我多麼希望,有日,能看到在鋪著深紫色綢緞的長檯上,在那一個個精緻漂亮的玻璃小盒裏,看到自己的精神產品一一展示,就像看著自己的子女從小到大的整齊排列,接受讀者們的檢閱和巡視一樣。無奈,疫情持續,毫無緩解的跡象,只好將大豐收的喜悅無限期地延後了、延後了;雖然心兒有點失落,然文章千古事,又何畏懼時間的遲早呢?
遠方的好朋友啊,在江南迷人的水鄉、在昆山別墅花開四季的籬笆小院裏、在大理麗江、在絲綢之路、在新疆葡萄園裏、在北國冰雕的城市、在長滿椰林叢的熱帶海濱、在故園世外桃源般安靜乾淨的清晨田野邊,在人間最後一塊樂土峇厘島上……在那些數不清的群蝶飛舞圖畫裏、我們神往的地方,無數雙舉起的手在揮動,在真誠地歡迎我們了。我們知道,疫情未滅,無以出遊;我們更知道,沒有不成為歷史的瘟疫!一年餘的身處囹圄,我們的心,已經忍不住天馬行空地放飛了,飛向所有我們喜歡和熱愛的地方!
昔日,我們曾經雙騎結伴虎山行;昔日,我們忙累之餘,喜歡每年北上南下,廣結天下好人和文友;而今舊年已逝,新歲伊始,牛車上的計劃一摞摞,已堆積如小山,我們會耐心而焦急等候疫苗來到,一如久旱盼來一場瀟瀟灑灑的春雨。
夢裏,依然是一條快樂而漫長的路,在雲端裏展開;夢裏,我還是從前那隻老黃牛,駕馭的是奔波了四十多年的那架老破車;不怕那破輪子咿呀咿呀亂響,不怕顛簸和坎坷,紮紮實實,一步一個腳印;興奮時,又哪怕一路狂奔?
讓我們一起迎接二○二一年的第一道曙光吧。
二○二一年一月二十一至二十四日
東瑞簡介:原名黃東濤,香港作家。一九九一年與蔡瑞芬一起創辦獲益出版事業有限公司迄今,任董事總編輯。代表作有《雪夜翻牆說愛你》、《暗角》、《迷城》、《小站》、《轉角照相館》、《風雨甲政第》、《落番長歌》等一百四十五種,獲得過第六屆小小說金麻雀獎、小小說創作終身成就獎、世界華文微型小說傑出貢獻獎、全球華文散文徵文大賽優秀獎、連續兩屆台灣金門「浯島文學獎」長篇小說優等獎等二十餘個獎項。曾任海內外文學獎評審近百次。目前任香港華文微型小說學會會長、世界華文微型小說研究會副會長、國立華僑大學香港校友會名譽會長、香港兒童文藝協會名譽會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