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秀蓮
「第一次公開考試，往往是少年人初次與同輩人競爭，也是初度融入最切身的社會制度，這個第一次嘗試（first attempt）其實是人生很重要的里程碑。」那課程探討少年成長，講師一番話，小錘子敲打鋼片琴一樣，叮叮噔噔，敲起孩子七色的夢境。小學生還可以給定義為「細路仔細路女」，告別小學等於在人生畫下一道線，下一步就踏上另一台階了。回望，童年竟化為腳印，鞋印大號中號小號橫七竪八；前瞻，青春似乎快將大水漫來。由童稚而青春，過渡殊非輕易，只因升中試這門檻高高的，唸幼稚園時大人已唸唸叨叨，教我們未敢鬆懈。
公開考試由教育司署舉辦，有別於一九四九至六一年的小學會考（Joint Primary 6 Emanination），升中試又名中學入學試（Secondary School Entrance Emanination），一九六二至七七年舉行，那備戰與臨場經驗一生都不會忘記。考卷分中英算三張，英小生可考特選英文兩卷來替代中英卷。每卷僅得四十五分鐘，但每科試題卻故意地多，多得絕大部份考生都無法完成，如算術題曾出九十二道。
且莫怨，有機會踏入試場可謂幸福，因為超過十四歲或不獲小學推薦者，已被拒於升中試門外。這場考試憑準確度和速度來甄選，目的是按成績把學生分配入官立中學、津貼中學、補助中學及私立中學，政府資助部份甚至全部學費。「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升中試不止進入小學生的世界，簡直成為生命的主題了。中國父母最重孩子教育，「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願景早已種在基因裏，除非太窮，否則總盼望孩子可以升學。
社會普遍貧窮，求學機會難能可貴，我們自是不敢怠慢。我家貧且母親極之重男輕女，萬一升中試落第，肯定輟學。我沒有便給口齒，擺檔做小買賣就不夠機敏了；沒有靈巧雙手，做車衣只怕掙不了多少；沒有人脈，誰會扶一把呢？至於讀書雖未入三甲，可是總在頭十名之内，換上一身中學校服白襪子黑皮鞋踏著朝陽上學去，才是我應該走的路。標杆已豎立，拼勁自然爆發，四十五分鐘的考試時限變成無比挑戰。
所有小學莫不秣馬厲兵，小五起集中火力於中英算，除了聊備音樂體育好讓孩子鬆弛外，其他科目暫停。我校是私校，學費一直加到二十八元，寒門貧戶真是叫苦連天。可是校園優雅，操場種滿影樹，夏日開花，橘紅如火，彤紅裏又給嫩綠襯起，樹梢一株連著一株，成為界限街一道風景。更難得是師資，最優秀的集中在五六年級，這六位老師我一生感念，到如今我心算之快成語之熟都是老師作育之恩。踏入小五，同學都在狀態了，天天補課，是填鴨嗎？可是我們能消化哩。在知識上個個都長高長胖，不見得是只懂考試的機器。
這時期女生早熟的已開始生理變化，男孩子有時頑皮得很，試過把女生拉入男廁，嚇得女生驚呼流涕，事後老師當然處罰。男生不太甘心，揶揄道：「你們這些女生什麼都不會，除了告狀！」至若兩小無猜人細鬼大的戀情，好像尚未浮現，取笑誰跟誰好卻常有。傳說班上最漂亮的女生與男班長相戀，情芽在保守風氣和考試關卡下恐怕難以茁長。愛如早春，但升中試在即，除非任性，否則無謂輕叩情關了。
老師勤於補課，半日制變成全日制，密集式操練，日子有功，刀子礪上磨，越磨越利。坊間出版社為圖利，配合歷屆試題而編訂補充練習及模擬試題，封面多有兩個洞，一條鞋帶就穿起多個練習，解鞋帶抽出練習，趕做，然後老師一面對答案，一面解說，打勾打叉，計分，繫鞋帶，回家複習，挑燈夜讀，倦了入睡，醒了掙扎著再讀。雞兔同籠、植樹問題弄清概念，閲讀理解及英文文法錯了便記之改之，國學常識與成語諺語儘量背誦，結果補充練習堆疊，考試雞精高可數尺。我們還學習到以快打慢等等臨場技巧，速度尤其寸步寸步增快，四十五分鐘内能做多少心中有數了。
為了應試，娛樂只得放棄。我本來好喜歡打鞦韆，居然可以盪得挺高；愛漫無目的蹓躂，看瞎子占卦，看老乞丐用端正粉筆字在地上寫盡淒涼；也愛跟姑婆看粵語片七點半場，好代入悲歡離合……。此際，補課後偶爾和同學一起溜到公園，揮霍地吃甜筒雪糕，然後在氹氹轉轉幾圈，漫不知將來會轉往何處？
萬一名落孫山，男生便投入還未成熟的學徒制，一旦遇上刻薄的師傅，受氣極了，卻未必獲傳授技藝，屈辱、辛酸不能消受也得消受。女生出路更窄，社會地位更低，上游機會更難，故此升中試非過關不可。考試誠然辛苦，可是不考試就無憂？卻原來，欠缺安全唯有追求安全感，微微不安反而懂得警惕，焦慮往往激發動力，以今時角度，這是EQ訓練，櫛風沐雨，我們那一代孩子不害怕壓力，習慣了勤奮自然磨練出靭力。升中試備戰長久但速戰速決，臨場即考，類似科舉制的殿試，杜絕作弊，符合公平原則。後來取消升中試，解決了一些問題但又衍生其他問題。
囊瑩映雪，鑿壁偷光，算術科我能夠完成七十題，中英科也還可以。奈何自己就讀中文小學，成績中平而已，到頭來只派往中文中學，倘入讀有名望的書院，人生路不會那麼狹窄。告別師友和影樹，獲五年派位，學費三十二元，家貧再獲半免，即十六元。
一踏入中學，青春期來臨，升中試早為青春做好了裝備，儲備了彈藥。那麼青春是什麼呢？是擁有能量，懷抱憧憬，迎接艱難。唉，還有許多苦澀呢。
黃秀蓮簡介：廣東開平人，中文大學崇基學院中文系畢業，從事散文寫作，獲中文文學獎及雙年獎散文組獎項，並任中文大學圖書館「九十風華帝女花──任白珍藏展」策展人。著有散文集《灑淚暗牽袍》、《歲月如煙》、《此生或不虛度》、《風雨蕭瑟上學路》、《翠篷紅衫人力車》、《生時不負樹中盟》、《玉墜》、《揚眉策馬》八本，數篇散文獲選入中學教科書教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