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盡鵝飛的圍困空間

木子

望江亭。(資料圖片)

 

「水盡鵝飛」典出元代關漢卿的《望江亭》,其中有句:「直等的恩斷意絕,眉南面北,憑時節水盡鵝飛。」「水盡鵝飛」是個畫面感很强的詞語,冬天河水枯竭,鵝飛離去。似乎可以感受到寒風在臉上如刀割過的那種疼痛。這是個淒美悲涼的詞語,用來比喻恩情斷絕,有著一拍兩散的意味。在粵語地區,「水盡鵝飛」是一個形容生意環境慘淡的常用語,表示市道冷清。這樣的詞語用在一年之始,用在熱熱鬧鬧全家團聚,親朋好友舉杯共慶的春節就更顯得苦不堪言。

 

在「新冠肺炎」突如其來的兩個多月內,香港發生了很多讓人啼笑皆非、就是小說家也寫不出的荒謬新聞。打開電視:特首說口罩供應短缺,政府暫時未能保證市民正常的使用量。阿婆買好的口罩在路上被搶,運送廁紙的工人在半路被打劫,人們瘋狂地搶購著大米、漂白水、各種消毒用品,包括可樂、衛生巾和尿片(傳說可樂可以殺菌,衛生巾和尿片的原材料和口罩是相同的)。口罩就更不用說,市民安營紮寨,在馬路上通宵達旦地排隊,為了買幾隻口罩又哭又罵又踢門。街道商場,大小餐廳,門庭奚落。去年的社會運動已經使這些中小企業步履艱難,此次「新冠肺炎」在香港的爆發,毫無疑問極可能成為壓死大象的最後一根頭髮。一連串的倒閉名單在各大小群組中傳播,猶如病毒肆意擴散著,這個摩登之都變得人心惶恐,水盡鵝飛。

 

的這個春節異常詭異,哨聲在很遠的地方響了一下又很快飄開了。城市安靜連空氣中病毒移動的脚步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大家都嚇得躲在家裏。不敢聚會、不敢出門、不敢和人接觸,但是病毒是無孔不入的,他們迅速佔領和擴散,將地球上最偉大的生靈蠶食。在這段水盡鵝飛的宅家時光,我再一次細讀了法國作家卡繆(Albert Camus)書寫《瘟疫》,我把小說簡單概括成「水盡鵝飛的圍困空間」。一個真實存在的或小或大的空間,在這個圍困空間中,人類如何立命安生,尋求生命的意義和生存的價值?

 

以存在主義書寫生命意義的卡繆認為,世界荒謬至極,很多事情我們無法解釋因由。我們不能解釋為什麼一些無辜的生命會無端地死亡,呼吸突然毫無聲息地終止?小說中有的人刻意隱瞞,有的人藉機發財,人性的背後到底跟隨著什麼?組織和參加義務醫療工作隊的人,是出於自願還是被逼無奈?小說裏沒有我們傳統概念上的善惡有報,在死神面前,沒有偏袒,全憑運氣。這是一個眾生平等的圍困空間,鼠疫在市內蔓延直至封城。人類面對災難,面對生存的惡境和死別,無法正視無辜者的死亡,難以接受的痛苦。這些共同存在的——集體的痛苦,在荒謬的圍困空間中如何自處?如何重啟生機?如果把《瘟疫》這部小說中的「鼠疫」改成「肺炎」,小說就如現實一般存在。

 

此刻,只要從小說閱讀中抬頭轉向電視新聞,此時新冠肺炎已經從一個城市蔓延到中國乃至世界各地,集體的痛苦猶如病毒般散播。看著不斷爆發的數字,看著病毒像鬼魂般接近,無聲無息、毫無蹤影地隨時出現在任何人的身上,一個個熟悉或不熟悉的城市被這個狡猾的不明病毒所侵佔。電視上的數字變回一個個活生生的血肉之軀,哀痛在蔓延,由集體恐慌而産生的歇斯底里症包圍著整個城市,讓每個人都變得驚恐萬分。越來越多的不利新聞傳遞過來:公主號郵輪的集體感染,韓國、伊朗、意大利的全國爆發,日本和美國出現了搶購潮等等。如果說大多數人還是隔著電視提心吊膽地過著日常。對前線醫護和家屬病人而言,死亡成了面對面,有血有肉的切膚之痛。那是每天面對死亡的絕望,是刀子割肉,血肉模糊的痛。要知道死亡不僅僅是用花來祭奠的統計圖表上數字,那是個體生命無法通過表述和傳達的苦難而形成的集體痛苦。

 

請允許我借用《瘟疫》最後,卡繆對生命的意義與人之自由和尊嚴的看法,來說出我想說的話。這是一位醫療隊員臨死前的告白:「如果你要在死神面前,體現你此生可自我掌握,那麼你即使明知最後會失敗,但你要繼續抗爭。因為唯有如此,你才可以顯示你的一生有意義;而且,若你能為你的一生賦予意義的話,你就能顯現你的自由。」在荒謬中賦予生命的意義,這是此書的精彩落筆。人們面對不止是對摯親好友的愛,而是對陌路人的愛。在圍困空間中面對的集體命運,因為我們不忍看到他人受苦,因為人性本身存在的悲憫之心,面對集體的痛苦。伸出援手,靠實際行動創造意義。這就是人的終極價值,平凡人的愛。

 

的這個春天,我有很長的一些時間坐在沙發上,面對電視中不斷跳動的新聞,看著《瘟疫》,腦子裏構思著一本書名為《COVID-19》的小說。小說落筆在H城,一個水盡鵝飛的圍困空間。張燈結彩的春節,一場瘟疫突然降臨,城市面對前所未有的困境。和所有的小說一樣,官員出來指點一番,然後隱身不見了,災難在繼續。一些良知未泯,正義尚存的普通人挺身而出,醫生、護士、志願者,鄰里朋友間的守望相助……個人和集體,生命的抉擇,圍城中的居民面對瘟疫的眾生相,人性光輝和黑暗,官僚和腐敗,人在困境和艱難時候體現的善和美、醜和陋。小說將更多著墨於信任危機。社會運動後所産生的後遺症,民眾對政府失去信任,社會體制走入迂腐僵化,集體的痛苦演變成的集體歇斯底里症。在H城這個水盡鵝飛的圍困空間,信任危機比病毒更為可怕,成為真正的致命危機。醫護擺工和開工之間的搖擺;貨物搶購背後的真實和謠言;學生和老師在「停課不停學」中面對的困境;餐廳茶樓中的面如土色懷疑自己染病的侍應;籠屋劏房中,剛從疫區回來的自我隔離者。倒閉潮、結業潮、失業潮的出現,政府、政客和各種「顏色」市民之間的衝突等等。當然少不了那個每天出入地鐵,在密封罐頭內工作,噴酒精如噴香水的自己。我想書寫這生活的一切,書寫在偶然、荒謬及眾多不可解釋的事物中,每一個圍困空間的悲哀,書寫只有切膚才會知道的疼痛。

 

香港書法家唐至量先生書「水盡鵝飛的圍困空間」。(木子提供)

 

珍妮特布若威認為:「在文學中,唯一的麻煩就是如何讓讀者感興趣。」在香港這個信息高度透明的城市。我們可以看到武漢作家方方所說的:「我聽說背後有著無法言說的故事,這是悲哀的故事。不止是是生命逝去的悲哀,更有不准說出來的悲哀。我也不說。」方方不說的事情,在香港,目前還可以通過網絡看到。當然,我相信這只是冰山一角,很多有心人也做了這方面資料收集。這給我的創作帶來了很多的麻煩。現實太魔幻,遠遠超出了想像。我最終還是放棄了我寫長文的計劃,回到小說閱讀中。

 

《瘟疫》的最後一段,城中的人死的死、幸存的又重新出來活動和消費。城市由蕭條變回熱鬧。一如以往,災難過後,大多數人都選擇忘記。我很擔心一些為之付出生命去挽救、去報導的事情被「正能量」者勸說:「草長茵綠的三月,生命開始復蘇,去歌頌更美好的事物吧。」我在這裏衷心祝福每一個圍困空間中的人可以早日走出困境,也但願我們永遠記得乾枯河床裏曾經發生的事情。這些讓人傷心欲絕的眼淚,這些讓人悲憤填膺的事情。這些或許並不具有正能量的悲哀。讓我們學習尊重所有的生命,尊重山河湖海,尊重飛禽走獸。記得人類進化史上發生過的所有疫症,都是一次又一次的警告。讓我們學習反思和謙卑,要知道人類賴以生存的星球並不單純為人類所獨用。不要狂妄相信人類的未來一定美好,否極不一定泰來。或許是時候放下地球霸主的姿態,好好審視一下自己,聆聽一下自然的哨聲。

 

水盡鵝飛的冬季,河床上的水枯竭了,鵝飛走。城市一片死寂。我們的生命和地球萬物,在物換星移中變化著。此時,即便河床上萌生了一點新綠,可是事情還在繼續呢……

 

木子簡介:

教科書總編輯、作家、詩人。文學碩士。善以文字做鏡頭聚焦世間百態,用細膩筆墨濃縮城市生活。精煉字句直指人性冷暖,尖銳筆鋒剖析世相表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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