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芯芯
孫家崴子,一九六九年四月八日天擦黑的時候,我們二十九個北京知青到了這個屯子,組成集體戶。屯子里有七、八兩個生產隊,我們戶十四人,六個男生,八個女生,被安排在七隊。從此,這個北方邊遠的小山村,就種在我們的生命裏。
孫家崴子屬吉林省扶餘縣弓棚子公社鎮山大隊。我們七隊的地多數在山坡上,有塊在河套裏的地與黑龍江交界。如今翻閱歷史,才知扶餘歷史悠久,早至先秦,便有祖先在此生息,行政管理上隸屬過黑龍江、嫩江,一九四九年四月劃歸吉林省。
孫家崴子地處山坡下,叫下坎。屯子東邊是一望無際的草甸子和一個個水泡子。夏天,路返漿,挑水擔柴走在上面直顫悠。三掛馬車是隊裏幹活用的,平日推碾子磨糧食都是人抱著碾杆轉圈走。雨天過後,出來進去只能踩著深深的車轍,更難走。
屯子里姓孫、李的居多,拐著彎都是親戚。我們八個女生擠在保管員老孫家西屋的一鋪炕上。
孫保管是退伍兵,他家房子蓋在坡下,就像窩在鍋底似的。孫家大嬸三十歲出頭,已經九個孩子了。家裏窮得小的孩子沒衣服穿,光著身子在炕上。上冬了,大嬸還穿著條單褲出來挑水。
我們到生產隊出工,先要爬上坡。春種秋收忙季男女勞力都集中在一塊,除此之外都分開幹。女勞力有二三十人,由婦女隊長領著幹活。歇氣兒的時候,社員們愛聽知青講新鮮事,我們就變著法講長點兒,好多歇會。誰知歇過之後,隊長領著幹得更猛了。
七隊算不錯,年底十個工分一塊錢,但是社員們很難拿到現錢。冬天打完場後,就是男勞力也沒活幹,得貓冬,孩子多勞力少的人家就更窮。
女社員李淑雲在家行二,我們跟著大家叫她二姐。她兄弟姐妹六個,家裏日子窮。她家人病了,找我扎針灸。莊稼人實在,過後大嬸非要招呼我去吃飯。二姐的弟弟妹妹被打發出去了,剩一個小的躲在炕邊。大嬸在地下一個勁地勸我吃啊,吃啊。那頓飯只我一個人盤腿在小炕桌邊上吃,太金貴。
二姐初中文化,身材高挑,人也漂亮。日子久了,她開始和我們知青接近,第一個學著知青的內衣做了一個。
十一月,我們跟著隊裏賣甜菜的馬車去三岔河,正好二姐在醫院照看她姥爺呢,約我們到照相館合影,照片上寫下了「共同前進」四個字。
二姐在三岔河醫院認識了軍轉女護士何彬,和她成了朋友。何彬是北京人,隨同是軍轉的丈夫落戶到三岔河,我就著二姐也認識了何彬。次年,二姐轉告我何彬托我回北京時,把她女兒帶到北京姥姥家。我一直把八歲的女孩送到姥姥家門口。那是個大門,出來的姥姥讓我眼前一亮。我尋思:她女兒咋也紮到了三岔河?還好,是鎮,比我們強。
二姐多了見識,有了夢想。正好堂姨給她介紹了一個在德惠縣的鐵路工人,這在屯子里可是新鮮事。
一九七二年元旦,二姐二十三歲出嫁,過上了縣城裏的生活。她惦記著孫家崴子娘家,時不常地接濟。
我已經抽調到扶餘七〇油田工作,放心不下還留在戶裏的同學,約上她趁我國慶節休探親假一塊回北京。我們都想二姐,特意在德惠下車去看她。懷著孕的二姐把我們接到家,路上買了油條、豆漿。城裏人的生活,屯裏人的淳樸,一個新型的二姐。
歲月流金,又一個世紀了。集體戶的同學們回孫家崴子看鄉親,捎來了屯子里的信,也帶來了二姐的消息。我立刻撥通了長途電話,與二姐互道思念,也更多地知道了二姐的故事。
二姐婚後才知道,丈夫家是烈屬。一九五九年公公參加修建武漢長江大橋,工程出現事故,身為工長的他救了三個工友,自己卻犧牲了,年僅三十七歲。他被追認為烈士,家屬受到政府的照顧。
到德惠第二年,二姐有了孩子,她抱著孩子去街道開會,人家看她才二十四歲,即年輕又有文化,動員她出來工作,要不太可惜了。一九七五年二姐當上了家委會主任,每月收入二十七元,管著五百多戶上千口人 ,事務繁雜,她在歷練中成長,潛能不斷被挖掘出來,自身價值得到了體現。
一九八〇年二姐進了德惠縣金屬線材廠,成了一名產業工人,開車床做釘子,每月收入三十五元。不曾想一九九二年工廠停產。此時的二姐,更不會被困住,自己找了份在商貿大廈賣服裝的活。二〇〇七年在德惠勞動局辦了退休,月收入七百元。
二姐聽說我出書了,想看。我趕緊送給她一本。看完後她對我說,要知道你們那麼苦,當年多幫幫你們好了。可是你們來前大隊開會時說不讓富農子弟接近知識青年。
孫家崴子富農成分的人家多,二姐家就是。當年她是衝破壓力走近我們的啊。
二〇一九年冬天,二姐在大街上微信視頻叫我,她呼出的哈氣成了道道白煙。她說夜裏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又出書了。
天哪!這麼心有靈犀? 「二姐,讓你夢著了,我真的又出了一本書,馬上給你寄去。」
如今,二姐二千九百元的退休金。丈夫也退休了,老兩口工資加一塊,生活不錯。二個女兒大學畢業後都留在長春,是國家幹部。二姐夫婦結束了二十六年的德惠生活,在長春定居。她們一家住著百餘米的複式樓,現代街區、現代家居,二姐現代裝束,讓我由衷地感嘆:今非昔比,日子真好!
二姐說,現在屯子里都可好呢,你啥時候想回去,我帶隊。
離開孫家崴子五十年了,真想啊!聽說那裏早已變了樣。農村和城市,差別在縮小。二姐和我們,共同前進著。
二〇二〇年十二月中旬,二姐在微信中告訴我,劉淑霞和她見面時,說想找我,想集體戶的知青。戶裏同學也轉告我,劉淑霞想加我微信。一時間腦海裏全是劉姐的模樣:大眼睛;黑辮子,一笑還有酒窩。
我要來劉姐的電話,立刻打了過去。劉姐動情地說:這些年我就想找你們,到處打聽你們的信,問在報社工作的兒子:能不能在報上幫著找找?跟閨女說,要不讓電視台幫著找?沒想到,我都七十多歲了,咱們才聯繫上。劉姐一個一個地念叨著知青的名字說,我可想你們了。
我趕緊寬慰她:現在聯繫上就好了,有微信多方便啊。
劉姐小學畢業,出身貧農,是我們七隊的團支部書記,重點培養入黨的對象,是大小隊都重用的好苗子。當年劉姐受大隊委派,和隊長一塊把我們從公社坐馬車接到孫家崴子。這一接接出了感情,接出了責任。
劉姐做事認真,重情守義,溫柔善良。她心疼我們這些離家下鄉的學生,囑咐我們:有啥事就吱聲,只要能行的,她都會幫忙。女生都喜歡劉姐,願意和她接近。
有一次幹活時我出汗太多,當時沒覺得怎麼樣,誰知收工後滿臉風疙瘩蒼(腫)起來了,又疼又癢,人變了模樣。劉姐把我領到她家,用艾蒿和防風二種草藥煮了水,讓我洗臉。真靈驗,一次見效,一輩子刻在我心裏。
第一年冬天,大部分同學都回北京了。劉姐走親戚回來,一看知青們都不在了,她又惦記又想念,結果還鬧了場病。
劉姐二十一歲訂婚了,婆家在離孫家崴子七里地的太平山。挺好的喜事,誰知定親後不久,未婚夫得了重病,生死未蔔。他的哥哥姐姐們怕耽誤了劉姐,讓爹媽勸沒過門的兒媳婦另找人家。可爹媽怕失去這麼好的兒媳婦,堅持等等再說。
面對突來的變故,劉姐沒有猶豫。未婚夫病情好轉,劉姐在父母的支持下,一九七〇年二十三歲時嫁了過去,從此不離不棄。公公去世了,丈夫幹不了重活,為了支撐這個家,她打破了婦女婚後只在家操勞的慣例,到生產隊去掙工分,家裏家外一肩挑。實在太困難了,她就找娘家貼補。
溫婉賢良的劉姐,婚後與婆婆相處得如親生母女。有一次知青給她一把糖塊,她想嘗嘗,扒開了糖紙,但卻捨不得吃,又包上,帶回家全給了婆婆。
劉姐照顧丈夫四十年,養大了三個兒女。孫家崴子的鄉親們,沒有不誇劉姐的。
積善必有後福。走過艱難,幸福牽手,
劉姐有過燦爛的青春,順境不傲。劉姐中年艱難艱辛,逆境不倒。如今劉姐的三個兒女都是國家公職人員,她和女兒住在松原市。說起話來,她總是那麼動情,那麼體貼人,關照著群裏的姐妹們。
劉姐的網名叫「吾福興」,這是她對幸福的修行和深深的熱愛。
二〇二二年上半年,群裏增加了我曾經夢見過的熊繼文。姻緣定時事,熊繼文的妹妹嫁給了劉淑霞家的人。熊妹得知我們有群,趕緊把其姐拉進來。那天好熱鬧!大家各自發照片,辨認霜染華髮的青春閨友,這通暢聊。
熊繼文和我同年。她家在孫家崴子是獨姓,祖上本在黑龍江雙城。她太奶是孫家大戶,請了有文化的太爺來管賬,熊家便由此紮下根來。
熊繼文半耕半讀上完了小學六年級,在生產隊幹活。她瘦瘦的,快人快語,幹活煞楞,個性鮮明。她是孫家崴第二任婦女隊長、進而當了大隊婦女主任,一九七四年入了黨。黑土地練就了她的果敢,豐滿了她的羽翼。
熊繼文的姨給她介紹了一個軍人。小夥子一九六八年參軍,家在更新大隊。他們打破了傳統的保媒形式,自己相親後訂了婚。
一九七六年九月六日,二十五歲的熊繼文到部隊和小夥子完婚。三天後,趕上毛主席去世,新婚夫婦臂戴黑紗,和全國人民共同哀悼偉大領袖。
部隊任務緊張,一級戰備。熊繼文回到婆家。那個家太窮,十一個孩子,老二外出打工,老三嫁出去了,家裏還有八個弟弟妹妹、公公、有病的婆婆,轉年她有了兒子,老老少少十二口人。她用瘦弱的肩膀、堅強的意志扛起了這個家。每天十多口人的飯,夠忙活的了,還要裏裏外外操持,照顧好三代人。兒媳、兄嫂、母親,每一種身份對她都是磨練。她沒有辜負丈夫的期望,所有的付出都是無言的承諾。
她是了不起的半邊天。丈夫少了後顧之憂,在部隊勤奮上進,一心報國,第一批被選送上了中專,繼而又被選送到空軍二炮學院導彈專業深造。熊繼文成就了丈夫,她是孫家崴子走出來的光榮的軍嫂。
丈夫是熊繼文的牽掛,也是她的驕傲。熬過七年兩地生活,拉扯大丈夫的弟弟妹妹們,一九八三年熊繼文獲得了隨軍資格,跟著丈夫進了北京。
一個更廣闊的世界展現在她面前。她進了企業,先是在麵粉廠,年年被評為雙優:優秀黨員、優秀職工。後調入廣播局,成為事業編制。無論參加配製、錄音,她凡事都認認真真,保證零事故。
一九八七年熊繼文隨轉業的丈夫回到家鄉扶餘縣,二〇〇五年退休。如今他們夫婦快樂地為子孫忙碌著,美美地享受著富足的退休生活。
日月交相輝映,山河常建常新。孫家崴子有了門樓,修了路,耕作機械化,鄉親們家裏有了汽車……當年一塊兒在壟溝裏刨食的人憑著黑土地賦予他們的淳樸、善良、堅韌、智慧,已經甩掉了貧窮落後,過上了金光燦燦的好日子,我從心底為他們祝福!
我們時常發起群聊,回憶當年在一起幹活的整勞力、半拉子、男女知青;回想春種秋收冬藏的艱難日子;回味莊稼院的粘豆包、苞米餷子;曬著當下各自的幸福。天南海北,家長里短,話題終離不開屯子里的人和事,那是我們用滾燙的情焐熱的小山村;是種植著我們青春的黑土地;是我們魂牽夢繞的孫家崴子。
那裏的山崗水灣、黝黑芳香的土地、那裏勤勞質樸的鄉親們在召喚著。大家相約,疫情過後,回孫家崴子!
二〇二二年九月十五日 北京
譚芯芯簡介:女,北京退休幹部。作品見諸於報刊、新媒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