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青春之名

潘明珠

《阿飛正傳》海報（下圖），張國榮飾演旭仔。（作者提供）

「我聽人家說，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它只可以一直地飛呀飛，飛得累了便在風中睡覺。這種鳥兒一輩子只可以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的時候。」

四月了，我再次重溫Leslie 那磁性的聲音，幽幽地細訴《阿飛正傳》中旭仔那叛逆、迷茫和漂泊無依的青春心靈。

誰不曾放飛過青春？誰不曾在這城市迷失過？記得那一年，我們多麼年輕，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氣，似乎有花不完的時光，我們沉迷電影，自己花光奬學金買昂貴菲林去拍超八米厘短片；在電影節期間，我們整天由早場到夜場，連跑數個影館，看四齣似看得懂的藝術影片；又像朝聖般湧去看《阿飛正傳》首映的午夜場，誰料大銀幕上的昏暗光影下，幾個大好青年的離合聚散，在四月的陰冷淒雨，伴著幽怨的音樂下，竟教人難以喘息。

走出戲院，我們仍不願回家，像一些在街上遊蕩的年輕人，我們漫步尖沙咀海旁，這樣才能走出電影的鬱悶氣氛吧；我們拉著彼此的手，輕碰彼此的肩膊，希望能這樣一直風雨與共，走我們的青春大道。

作者留學東京留影。（作者提供）

那一瞬，如果能拍下照片，大概我們臉上都有躊躇滿志的青春面容。

「青春，就該轟烈的幹一番事！」他說要拍電影，將來可回憶美好少年時。

十八歲的他即學駕車，之後還用貸款，真的開了自己的影視工作室。那時候，我們相約一起努力拼搏，相約去留學，闖不一様的人生。

我決定去東京留學時，卻遭到家人反對，母親哭了多天，爺爺不停說戰時日本人如何欺壓攻打中國人的慘況，怎能向日本學習？⋯⋯我說，時代不同了呀！大概我內裏叛逆的心支持我，家人愈反對，我愈要出走東京。

那少女的留學時代，青春像是一場多彩的夢，在大學裏，我和美奈子及文子常三人行，特別要好，還在宿舍的木床邊上各自刻上自己的名字，作為證據，我們是曾經出現過在這第二女子寮的三小花。文子從北歐旅遊回來，我瞪大雙眼驚奇的問她：你有那麼多錢去北歐這富裕的國家旅行嗎？當時，我是想也沒想過！文子悠閒地說：用學生貸款囉。她去了丹麥、挪威，都是我夢寐以求的旅程啊！

我們三個出妙計，在大講堂中簽到之後，便靜悄悄地溜出了課室，從三鷹以極速的飆車（單車）趕到火車站，乘車到市中心新宿，趕及去看宮崎駿的新動畫片《魔女宅急便》。文子說：歐洲的房屋，就像魔女騎著掃帚飛過這些童話景象，多美啊！那時候我就有了想飛的渴望，一定要去歐洲看。

在日本，超過二十歲（即成人式之後）才可以喝酒，超市或便利店的員工都不會賣酒給年輕人，但這些規定，又怎綁得住年輕人的欲求？宿舍的美國留學生不管什麼日本規定，他們常買啤酒，甚至日本清酒回來，偷偷在宿舍喝。青春的叛逆心，躍躍欲試，就以青春之名，我和美奈子也拜托了美國女孩替我們把啤酒買回來，二人躲在房內圍爐對飲，談男友，談電影，談夢想，談思鄉情懷，一個晚上喝得昏朦朦的似在夢中。

美奈子說：我們已進入了好大學，就可以輕鬆下，不用那麼勤奮讀書，到畢業年只要奮力寫論文便可以了，因為大學的畢業證書就是一張名片，讓我們進入大公司工作；即使在職場也不用太落力，在日本，女子最重要為將來花嫁作好準備，嫁得好便幸福。

那年暑假，我和其他留學生一起到九州的大崎市，參加當地家庭住宿體驗計劃，我初次觀察和體驗了所謂日本家庭主婦的幸福。我寄住在一位姓赤田之獸醫的家庭，醫生太太很和善客氣，每天早上穿著整齊，化妝後才出現，家務都不讓我做，早午晚三餐都安排得很豐富。平常她送了子女上學後，也跟其他相識的主婦喝喝茶，又到婦女會插花，大概這樣的生活就是幸福了吧！

但青春嘛！我不想像個「老女人」那樣插花、茶道，我便提議，讓我跟獸醫醫生去醫務所。誰料所謂醫務所，其實就像一個農莊，赤田醫生叫我幫忙去餵食，並給牛、羊等「病動物」喝水。忽然，農莊一陣騷動，醫生說牛媽媽肚子作動要產小牛了，我和護士都緊張起來，但赤田醫生十分鎮定地穿上手套，拿出工具，並指揮我手執著牛尾，以方便他拉出小牛！赤田醫生輕撫著牛媽媽的肚子，口中腩腩說「甘爸嗲」（日文努力之意），像在鼓勵牠用力；這時牛尾忽然像觸電一樣大大揮動，我迅速用雙手執著它，同時聽到醫生大叫：請出來啦！出來啦！經過數十分鐘的努力下，一隻濕漉漉的小牛終於出來了！小牛眼晴仍閉著，但慢慢會打開來看這個新世界。

那天晚餐特別豐富，有魚生、壽喜燒、燒魚等美食上桌，赤田先生完成了接生小牛的工作，為鬆弛工作壓力，還高興喝清酒，頻說「奧以絲兒」（美味之意），他的臉很快就紅得像火燒了，他太太開了「卡拉ok」唱機，示意我跟先生合唱一曲。我搖頭說只會唱中文歌，赤田先生便哈哈笑說要罰我喝酒。幸好我曾練過日本人愛聽的鄧麗君名曲《空港》，便跟著音樂唱：

偶爾獨自一人旅行也不錯
雨中的機場，我佇立在登機台上
向我揮別的你已漸漸模糊
……我一個人獨自遠行了
有一個溫柔的人，
總是靜靜地等著你的歸來
從煙雨迷濛的機窗，強忍著淚水
默默地跟你說再見了……

那夜，醫生伏在桌上醉了，我邊唱邊想，在這個日出之國，我的青春叛逆心是徹底得到釋放了。

青春，何時何刻，你不察覺之際，竟被雨打風吹去？畢業之後，入了時裝行業，我實現了歐洲遊的夢想，一時飛巴黎、一時飛米蘭、倫敦或者紐約，每年見天橋上一個個青春的模特兒，婀娜多姿，但每年時裝要新，還要標奇立異！轉眼換季了，青春似乎特快褪色，現實教青春留不住。

但有一年，時尚頑童尚─保羅安排了一位婆婆級的模特兒壓軸出場，觀眾都嘩然！我佩服婆婆模特兒的膽色和自信，她優雅昂首地踏著貓步，完全不遜於十八廿二的年輕少女，也佩服尚保羅這位永葆童心的設計師。

小白熊吉祥物（左圖），周潤發聲演牛仔阿標（右圖）。（作者提供）

是的，只要永保美好的童心、好奇、熱情，何懼青春褪色！

「青春，就該轟轟烈烈的追求理想！」當我和影視發燒好友考慮把一套美國和日本原創的「溫情童話寶庫」繪本的錄像版引入香港時，他少時的豪語又在我耳邊響起。原創出版人要求我們翻譯製作的中文版，須找明星名人來作專業聲演講述故事，因美國攝製隊就有影后茱迪科士打、影帝羅賓威廉斯等坐鎮。於是，我們洽談版權時，豪情壯語說，我們會邀請蕭芳芳、周潤發等大明星（當時周潤發正進軍荷里活），版權人一聽發哥的大名，便答應讓我們購入中文版權。但我們能否付高價來請到大明星？而且在當時，繪本閱讀仍未普及，這樣前衞的多媒體式繪本作品可會暢銷，能不賠本嗎？「要進取、只管轟烈去做吧！」那些疑問，都被我們青春、高漲的熱情解決了！結果製成的作品，如蕭芳芳聲演《聖誕熊歷險記》，周潤發聲演《牛仔阿標》，車淑梅聲演《三小豬》等等都很出色吸引；原出版人欣賞我們香港團隊，他還把唯一宣傳用的吉祥物小熊毛公仔送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