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別.公共領域——論王安憶長篇小說《六十九屆初中生》中的女性特質與革命對話

陳璐

王安憶發表於一九八六年的長篇小說《六十九屆初中生》,記敘了上海女孩雯雯的成長,作為「六十九屆初中生」,她與共和國建國以來重大的政治運動緊密聯繫,她的個人成長史深嵌在動盪歷史中。女孩雯雯的視角,主要提供了「文革」對小學、市民的日常生活的影響及雯雯的感知,少女雯雯的視角,則展現了尋找自我價值的成長歷程、知青與「命運」抗爭的剪影。

由雯雯的人際網關聯起的親人、保姆、同學、鄰里等形形色色的人物,他們的遭際投射出彼時的政策、經濟、文化形勢,在女孩雯雯的懵懂見聞中,驚濤駭浪的歷史動盪被緩和了,其中有女孩不明就裏的視角限制,也有強大的日常生活、人情世故的本然展現。不久前還一起玩耍的黑熊轉眼間就舉家搬遷到黑龍江了,雯雯聽聞黑龍江氣候而同情黑熊,又因他能坐火車而羡慕,一派天真、淡淡的失落情緒模糊了長輩們欲言又止的搬遷原因、前景的多舛。文末「黑熊家的院子被人鎖上了,雯雯還來得及瞅見院子中央有一個大洞,是那煉鋼爐的遺跡」(《六十九屆初中生》,頁三二)。歷史風雲過境,女孩雯雯感傷的是玩伴的失去,而那樁「極重大的事」不過是他們曾相伴的證明,如今是不令人愉悅的存在。女孩雯雯也圍觀過紅衛兵粗暴干涉行人穿著、抄家,思想正確止不住對那些行為的反感,她的惡心、發窘呈現出良善、同情的存有。作者沒有對此激烈明晰的譴責類心理描寫,是對孩童心智的真實還原也是小說聚焦日常生活、節制激烈情緒的文風使然,少去了觸目驚心的戲劇性、暴力場景渲染,避開了「文革」敘事中運動帶來的死亡悲劇控訴,雯雯感受到的是切近的同學病亡,「就覺得那些事情有點虛渺」(《六十九屆初中生》,頁一一一)。別出於「文革」死亡敘事,小朋友的病亡在此也產生了質疑形式化運動的意義,在雯雯哀而不傷的語調中,女性成長中穎悟到生命的缺憾的舉重若輕之式,別具美感。「文革」運動的開展被「流水賬」地呈現,應和著雯雯的「無聊」的整體感受,小學生呱噪、隨意決定戰鬥隊名的「毫不莊嚴」,閙革命時「紅五類」魏玉娥「掃興地」中斷去做家務等缺乏儀式感、權威性的狀態,都減損著雯雯參與運動的熱情,反而轉向平凡卻偶有創意「瞬間」的日常生活,如合計採購物資、變花樣吃零食。不見恢弘的革命運動、昂揚崇高的敘事美學或殘酷血腥的批鬥景觀與控訴性敘述,透過善良、涉世未深又主體意識萌發的雯雯的視角,呈展出的是關注自我、日常生活及人際關係的成長煩惱及抒情性、平和的敘述基調。在單調、統一的儀表著裝規訓中,成長中的雯雯盡可能在規範內求新、打扮自己,也偶為維持自我理想的形象不惜違逆規範、權威。在女性成長的敘事脈絡裏,自我意識萌發促生出突破「文革」審美意識形態召喚的力量。   

王安憶發表於一九八六年的長篇小說《六十九屆初中生》。(資料圖片)

雯雯儘管是個遠離政治鬥爭、暴力的普通學生,但是作為改革潛在力量的青少年群體而被社會政治、文化運動聚焦,正值現代文明的青春時捲入動盪歷史中,尤其是遭遇朝令夕改的六十九屆初中生,其成長歷程佈滿了歷史的命運感及與之搏鬥的痕跡。「文革」的學校教育中止,知識體系、思維能力的匱乏造成成長中的雯雯認知自我、探究外界的困難,她的日常焦慮、情緒反復,對愛情、下鄉、工作、集體等關係與狀態的認同與疏離交織,在在是尋求自我價值的心靈注解。在一系列變動的政策、運動中,雯雯懷揣著有所作為的精神訴求卻茫然、猶豫、笨拙地行動著,成為不了歷史弄潮兒,所凸顯的是她對某些行為道德、理想的堅守。不同於其他女知青為了回城而委身辦事主任、婚姻交易,她後知後覺、孤注一擲地抓住體育生資歷自薦而成,也不同於「黑五類」好友娜娜對學歷改變命運的篤定,她排斥對學習的功利性而無法更換女工身份,甚至反感男友任一為自己能回城而找關係、送禮。雯雯不合時宜的舉動,與其個體意識緊繫。在彼時「集體主義」的意識形態召喚中,雯雯時而認同時而疏離,在為社會主義事業「奉獻」的「話語」、英雄崇拜心理及歷史意識中,雯雯曾義無反顧地拋棄上海戶口,下鄉勞動。彼時的她十分排斥、且懼怕淪為人生平凡瑣碎,庸俗無聊、碌碌無為的家庭婦女、社會青年。然而,當集體主義的話語滲入「私人領域」,尤其是身體隱私領域,雯雯的女性隱私意識凸顯,儘管她欣賞自己招工回城後所屬的籃球隊,「以集體為單位,大家團結一致,齊心協力」,(《六十九屆初中生》,頁二七八),「她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那就是和大家一起洗澡」(《六十九屆初中生》,頁二七八)。除了身體的隱私意識,雯雯對「私人經驗」的自覺,也在看似流水賬的日常敘述中流露,如為招工幹部過問自己的感情感到不自在,為融入集體而與女工們交流愛情後,卻心情複雜,「有一個本來滿滿的角落空了」(《六十九屆初中生》,頁二八四)。雯雯對私人生理感覺、情感體驗等私人領域的維護,在集體主義的歷史話語中凸顯出一定程度的個體性,呼應了八十年代的「個體主義」、「人道主義」思潮,同時也保留了「反個體」的思想進行對話。探尋「自我」的成長歷程中,若隱若現著雯雯對崇高、神聖的「共同體」的嚮往,她不甚明瞭卻又在政策的變幻莫測中積極參與公共事務。作者幾乎沒有涉及雯雯參與暴力性的階級鬥爭、權力欲的組織活動,而是替代以雯雯的日常生活敘事出場,表明作者對極權化「公共領域」的否定。雯雯積極實踐的是「學雷鋒做好事」、下鄉務農等為集體服務甚至不惜個人私欲、私利的集體主義意識形態號召,流露出作者對個體與某種共同體聯繫的堅持,也折射出八十年代語境集體主義信仰的遺留。

雯雯的成長敘事圍繞著「自我」的精神主體性成長,關於自我與外界的關係自然是題中之義,作者敏銳地聚焦少女日常生活中潛在的集體主義與個體主義觀念之思,借此呈現出彼時青年獨特的成長煩惱,以流水賬般的少女日記風格托舉出激辯動盪的革命運動與暗流思潮。雯雯的成長歷程中不斷追問自我的身份/認同,「你是誰啊?你究竟是誰啊?」(《六十九屆初中生》,頁一七九)、「雯雯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是」(《六十九屆初中生》,頁二三三)。她先後排斥了上海家庭主婦、社會青年的庸碌,農村傳統女性「做活——結婚——生子」的既定、循環的生命軌跡,小鎮售貨員及回城後女工生活的閒言、平均狀態、機械化日常。對於生活,雯雯總懷著一股盲目的希望,「抱著的那一片無邊無際的希望,究竟是什麼?」(《六十九屆初中生》,頁二三三)顯然,雯雯不認同囿於「日常生活」的女性角色。在宣揚的女紅衛兵形象、「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鐵姑娘形象、「不愛紅裝愛武裝」的女戰士形象等,遮蔽性別、政治化女性形象與否定個體世俗物質生活的歷史語境中,成長初期的雯雯積極體認參與公共領域的奉獻價值,全然抗拒妻子、母親、持家者身份,忽視女性通過愛、養育、家庭來實現自我的可能,而在歷盡公共領域的政治、教育受挫後,雯雯開始正視自己的歷史境遇與能力,認識到日常生活的意義:「雯雯覺得很幸福,她從來不曾知道下麵條、洗臉,這些瑣事,會有這麼大的樂趣兒。這些瑣事非但沒有褻瀆她那神聖而崇高的愛情,反而使愛情更甜蜜了」(《六十九屆初中生》,頁二八七)。她也糾正了對家庭主婦限於封閉性、物質性、不事生產的日常生活狀態的偏見,認同並積極挖掘生就的撫育子代所具有的責任感、愛人、利他性等母性特質。曾排斥私人領域、形而下日常的雯雯,正是從小受革命英雄主義話語規訓所致。深植了英雄主義道德觀、價值體系及崇高意識的雯雯,曾努力參與公共事務,爭取著才能出眾、有奉獻價值的社會認同,卻也在不斷受挫中認識自我、調整價值體系。在「文革」後期,雯雯返城當營業員,遭遇商場失竊而大家避責,她對此雖有愧疚,卻也在一定程度認同女伴們的觀點:「我們都是小人物」、「不想犧牲」、「不想當英雄」(《六十九屆初中生》,頁二八五)。將個人利益置之度外的極端英雄主義/集體主義意識形態遭到瓦解,個人的理性、主體意識覺醒,但這不意味著雯雯就此退出公共領域而轉入封閉性、生理性、物質性的私人領域沉淪。雖然,她一度為考大學而學習功利化,將失利歸責知識教育缺席的歷史際遇,但在研究者共同造就成果即個體英雄依託於集體的啓示下,她振作參與公共事務的實踐主體性,「一個平凡的人都不妨有一些特別的精神」(《六十九屆初中生》,頁二八六),抗衡歷史際遇。

她明白了,她能幹什麼就幹什麼,她力所能及的所有事情都是她應該幹的。在這個世界上,她應該盡力,盡力。也許她什麼特殊的才能也沒有,即使有也許也已經像一點火星一樣,還沒能夠燃燒起來就熄火了。但是,她還有些普通的才能,比如壓瓶蓋,比如看書,再比如幫助別人解決一點困難,還比如做母親——她決心做一個好母親。她的才能,她的價值,她的所長,會在這力所能及之中。(《六十九屆初中生》,頁三三二)

王安憶。(資料圖片)

雯雯的自我價值實現顯然是以社會、世界(人類)的完善為目標的,與外界形成的價值關係,關切公共事務,是一種致力使個體存在抵達「卓異性」的生命境界,也展現了構建無限性、永恆性的公共領域/共同世界的責任感與使命感。「英雄」、「革命」怯魅後,雯雯肯定了平凡個體參與公共領域建設的可能,更是敏銳地體悟到母親潛在的政治力量、價值,即女性公民身份建設的資源:作為「家庭和共同體守護者」的關懷、同情、和平等母性思維。

「文革」中雯雯的成長歷程是在公共領域與私人領域之間波折,在集體主義與個體主義之間調試。女性的身體隱私意識與富有同情心、不忍的情感特質令她對集權化的公共領域心生警惕,留有一部分自由的私人領域,而一些系列的公共領域活動受挫,令她反思英雄主義價值體系及為集體奉獻、純潔無暇的道德觀,並保有理性主體參與公共事務的熱情,而不是如周邊人遁入封閉性、生理性的私人日常。此外,她還感悟出女性的母性思維所潛在的政治力量,質疑了驅逐女性(氣質)、家庭生活出公共領域建設的男性霸權。可見,對於「文革」這段歷史,作者留取了個體存在與共同體緊聯的責任感、無畏生命有限性、挑戰無限性的尊嚴感等思想精神資源,重視並發掘女性的情感、品格特質對集權政治的抵抗與公共領域建設的完善。面對動盪強大的歷史,雯雯視如不可測、不可逆的「命運」,唯有專注發揮參與公共事務的行動者的積極性能展現生命價值,是推動歷史前進的渺小卻重要的功臣,作者凸顯了女性的歷史主體性,也展現了其群體英雄主義的歷史觀。

 

參考文獻:王安憶:《六十九屆初中生》(昆明:晨光出版社,二○一六)。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陳璐簡介:一九九○年生,女,福建泉州籍,文學博士,畢業於台灣成功大學,研究方向為現當代文學。在中國大陸、中國台灣地區發表過〈刺繡的錦心──論《天香》中女性日常的「抒情」〉、〈「詩意日常」──從《世說新語》中的「嗜癖」現象看魏晉士人的生命態度〉等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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