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慧雯
二○二二年,全球新冠疫情的第三年,林浩常夢見與阿珍踱步於香港鹿頸的步道,道旁雜草叢生,廣闊的泥灘延伸開去,長著短草的淡水沼澤地,有牛兒悠閒地吃草。茂密的紅樹林羣落間,偶爾可見白鷺翩飛。
他與阿珍的祖籍都是福州,父母親也都在老家。她與他離婚後便投靠了台灣的二哥。
七月底,新冠染疫個案續逾數千,未見回落,死亡個案每日都有數宗。兒子寧寧因為先天骨盆淺,左髖關節逐漸脱離,在大口環兒童醫院動了手術,嵌入兩根螺絲釘頂住,要十月底才能出院。
疫情仍然嚴重,一星期只允許探病兩次,每次一小時。最初探病者用快速抗原測試陰性,入病房前出示給護士即可。八月一日起,發展到要做核酸檢測才能探病。他卯足勁兒上了發條般來回奔波,每天由北角乘坐地鐵到堅尼地城,然後用最快的速度跑到士美非路街市的熟食中心買盒飯,再乘五十八號小巴。最近他乘坐了無數次五十八號,亦在無數次中想像自己是小巴。印象中,小巴要比巴士折騰、勞碌多了。皆因小巴行駛的多是小徑彎道,還不時有斜坡。
在總站上車,綠色小巴在士美非路的路口掠過,告別了市鎮大廈,進入科士街,對面街道有數棵參天古榕一字排開,氣根由樹枝垂下,無數的根鬚盤旋在石壁上,形成了一堵充滿藝術氣息的牆,蔚為壯觀。每次林浩總會多瞟幾眼,他的家鄉遍佈了榕樹,他一直覺得榕樹是用根鬚在繪畫,在向都市人表達它的心境。此類大自然的密碼,也許阿珍懂得破譯,她那麼喜歡大自然喜歡家鄉的榕樹。
小巴飛馳著,有些許顛簸,些許晃顫。不時有乘客按停車掣。
「啪啪」——開門,乘客下車。
「嘭嘭」——關門,小巴繼續行駛。
窗外一堆堆棉絮浮游天際。接著小巴轉到爹核士街來到卑路乍街。當它馳騁在域多利道向西呼呼奔馳時,它正行駛在香港島區西陲的海岸線上,樹影不斷掠過,當遮擋的樹叢稀少時,遼闊的海便在眼前豁然展開,北面是碧波盪漾的卑路乍灣,西面是硫磺海峽,上面伏著兩座海螺樣的大小青洲,林浩把它們想像成是自己與兒子寧寧,不,也許想像成阿珍母子更為貼切!天空的棉絮已被風拉扯得薄稀透明了。當小巴往南劃了一道完美的圓弧,此時的海域臨近沙灣了。
「趙苑有落!唔該!」車門啪地打開,跳下一位運動裝青年男子,上來一名穿著工作服的清潔女工。
「西島中學幫我停一停,唔該!」一對年邁的夫婦緩緩地下了車,並朝司機揮揮手:「唔該師傅!」
在中學這站時常會遇到紅燈,紅燈過後,九十多度大回旋,小巴急轉直下大口環道,不消一分鐘,林浩——他這列載滿乘客的小巴也從自己的思維中突圍而出,下了車,進入兒童醫院。
有時病房內有人中招,便被禁止探病,只得將盒飯由大堂保安員轉交。來回奔波令林浩身心俱疲,他對阿珍的想念日益強烈。
寧寧終於拆了石膏,但是又說腰疼,連吃飯都要左手按著床支撐身子。他滿臉沮喪,目光呆滯。一股強大的孤獨感由床榻捲襲而來,林浩重新審視兒子,才忽然發現他長大了,雖然才讀中二,卻早已走出無憂無慮的日子,也許由出世以來,他快樂的時光就比普通少年來得短暫。林浩取出潤膚膏,幫助寧寧塗在乾燥得掉皮屑的小腿上。
隔壁床位的小學生用WiFi蛋上網看動畫片,一副樂不可支的樣子,這與寧寧的木訥成鮮明對比。原本林浩想趁住院讓寧寧戒了網癮,如今看來行不通了,兒子住院如同坐牢,倏地變得頹廢不堪,讓他心疼兼憂心。香港的青少年都離不開網絡。我要妥協了!明天也準備個WiFi蛋吧,在香港,林浩深感做家長的不易!
他儘量每天去送飯,醫院的飯太寡淡。有時探完病,他來到醫院後院吃著兒子吃剩的飯菜,兒子的飯量太小,一份餐經常吃不完,最近越發削瘦了,特別是腦袋被壓擠了般又窄又長。不過,兒子的月眉星眼跟阿珍極像。
這三個月都沒有與阿珍聯絡,林浩忍不住撥通電話,才驚悉她患上了急性骨髓白血病,需要骨髓續命,惟在台灣未能找到適合的骨髓,至今仍在苦候。香港骨髓捐贈者資料庫是世界聯網的,在香港捐贈,可以救到海外的病人。
林浩思緒萬千踱到窗前。傍晚時分,外頭的秋風沙沙吹著,有點蠢蠢欲動的架勢,沙田的護城河上滾過一陣悶雷的炸響,近瀝源橋一帶浮著的太陽能板上停留著數只白鷺,它們被驚動,撲稜稜地飛往兩岸的林蔭裏。「所有的希望都要像黃昏的燈一樣亮起來!」他默禱著懊悔至極,任由滾燙的淚珠順著眼角滑落:過去太堅持自我,分手過於意氣用事了,我讓寧寧失去了母愛。
往昔的歲月浮現眼前。以前中秋節,阿珍會陪他喝葡萄酒,還習慣兌一些雪碧,並誇張地咂巴著說:「好爽口!沒有了酸澀感,增加了檸檬的清香!」他無奈且寬容地打趣道:「你這是糟蹋我的好酒哇!」那時候,不僅酒是甜蜜的,連空氣都甜膩得化不開。只是隨著他加班的增多,夜歸次數也成正比了。興許是寧寧的疾病作為家庭長期潛伏的隱患爆發了;興許是照顧寧寧讓她喘不過氣來。為寧寧升中選校是導火索,那晚爆發了脣槍舌劍的爭吵,他昏了頭腦竟然摔了阿珍一巴掌。後來,阿珍含淚拖著行李離開了,再後來,她去了台灣。如鯁在喉,他想張嘴說什麼,徒餘一聲嘆惜。
那時,他以為他至少還有紅顏知己潔西卡,以為潔西卡會是雨後的彩虹,不過,他沒料到,她甚至不是雨後雲縫裏透出的霞光,充其量只是那麼微弱的一線而已。因為潔西卡始終未能走進他內心深處。「當我不痛苦的時候,其實是自我麻醉的時候;當我嘗試清醒起來,巨大的痛苦就向我襲來,一個悶棍將我撲倒。」阿珍離去後,他在日記如是記錄。
照顧寧寧有時令他絕望,他在日記補充道:「有時候,你以為已經習慣了生活給你的痛苦與逼軋,當某天你覺得一切都漸趨美好時,才發現這種痛楚可以痛徹心扉,你根本沒有在享受美好,一切美好都是假象,你只是在忍受痛苦。」
翌日,他百忙中請假,去銅鑼灣的紅十字會輸血服務中心打算捐骨髓。然而,在填寫資料時,他被告知因為有乙型肝炎無法捐贈。
今年中秋夜,陪他逛花燈賞月的是潔西卡。
潔西卡偕同她的女兒與他逛了佐敦谷水道花園——令人如臨韓國的清溪川,河道之中的巨型月亮燈飾圓滿璀璨,甫一看,個個驚嘆乃天上月盤墜落人間,它散發的黃熒熒之光有著超常的引力,人流一波波地向它湧去,再湧去,滿足了世人與月亮近距離親近的願望。潔西卡是中文補習老師,身姿綽約,說話字斟句酌,她說以後可以幫寧寧與她女兒一起補習。每月七千的房租使她叫苦不迭,林浩也深諳她的苦況,知道她想早日確立關係搬來同住,奈何他目下對其他女人都沒有感覺。
回到家,林浩打開窗,天空高懸一輪圓月,顯得清冷而幽遠。「中秋快樂,祝你早日找到合適的骨髓!阿珍,打開窗,看看月亮吧……」他發短信慰問。
「好想和你一起回家探望父母,你還記得我們那次在鹿頸望鄉嗎,我想家了……」阿珍的回覆讓他泫然而泣。
阿珍的面容一直在他腦海揮之不去。他的公寓目前應該接受不了其他女人,那裏封存了太多與阿珍的賞心樂事以及心酸乃至苦澀的生活滋味,這份他們共同的體驗不是外人可以輕易了解的。空氣裏瀰漫的都是前妻的味道。他甚至保留了她衣櫥裏的舊衣裙,在夜深人靜時擁抱著入眠。
扭開音箱播放爵士樂曲,納金高的《Unforgettable》曲調悠緩,圓潤抒情,瀰漫著夢幻之感,他獨自灌了將近一夸脫的葡萄酒。在忽明忽暗的燈光裏,恍惚看到阿珍身著蕾絲睡裙,由卧房翩然飄至客廳,坐在對面凝視著他。林浩的右眉毛不自覺地往上挑動了數次,他已分不清是不是幻覺,半醉半醒間眯著雙眼盯視良久,直到不勝酒力趴伏在餐檯上。
夢裏,月光傾瀉而下,鹿頸的蘆葦白茫茫一片,搖曳生姿。他與阿珍十指緊扣,肩並肩往北眺望,他們與周遭的一切都披上了輕紗。水聲潺潺,更顯夜色靜謐。在沙頭角海一水之隔就是國內的深圳,高樓大廈林立。對岸那頭有他們的家鄉,還有家鄉的親人,遠方的家在等著他們……
創作於二○二二年九月三十日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陳慧雯簡介:香港作家聯會理事、香港文化發展研究會會長、香港文化藝術界聯會副理事長、香港文促會副理事長、中國香港現代文學研究會會長、十四行詩研究會會長、「中國散文網」海外顧問、香港小說學會理事、香港新詩學會理事、《香港詩人》報創會及執行主編、《香港書評家》雜誌編委、《香港文學報》前副主編、香港女作家協會理事、全媒體嶺南文化特邀副總編輯等。
切入到人的内心深处,抓住了人性的柔软却又刚劲的两面,所以感人。
再细读。全文宛如一弘清流缓缓流淌,跟沙石的磨砺声曲曲湿透出了作者的心路历程。富有个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