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翠珠
故者,老舊、往昔也。鄉者,祖輩或自身出生、幼居之地,亦泛指曾長期居住過的地方。有故鄉者,即有離鄉之遭際,雖未必盡是離愁,亦多少有些思鄉之念。見月而思鄉,李白〈靜夜思〉當為家喻戶曉之名篇:「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詩人簡單直接地道出他如何生起思鄉之念:就在閒適之際,不經意地抬頭仰望,瞥到天上明月,剎那間,鄉思便湧上心頭。這是為何?杜甫詩〈月夜憶舍弟〉云:「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正好作注。杜子美白露之夜思鄉憶弟,秋月本乃季候勝景,見此皎皎朗月,卻道「月是故鄉明」,可知明不明非關月華之色,乃是凝望者心中所下之主觀評價。李白亦如是,望向天上明月,想到的不是欣賞其皎潔之容,而是由此而聯想到自己的故鄉。
自古至今,由南往北,從鄉土到客舍,舉頭所望之「月」皆同,而「月」所照者無數,便是「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李白〈把酒問月〉)白居易因戰亂年荒致兄弟離散各地,望月而感:「共看明月應垂淚,一夜鄉心五處同。」(〈望月有感〉)「月」既能跨越時間與地域的距離,使古今遠近之人皆見,正好寄托逆旅鄉思。遊子客途所望,與家鄉親友所見,自是同一輪明月,正是「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蘇軾〈水調歌頭〉)。然而,故鄉之月與客居的月畢竟有異,故鄉之月掛於鄉山鄉水之間,映照著鄉土的景物,伴隨著親友賞玩時的鄉音……客居月魄縱圓縱明,卻少了故土的氣息,此所以謂「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杜甫〈月夜〉)鄜州之月與長安之月,就天文學而言,是同一個星體;但杜甫身為丈夫和父親,他看到的,則是兩地不同的月,亦是離愁與思念的寄托。
思鄉而欲遣愁排憂,往往托物寄懷。所寄托者,除了月兒,家鄉的飲食亦沾滿了遊子對故鄉的憶記。故鄉的食材,配以故鄉的烹調方法,疊合成故鄉的味道。這種味道,隨著離鄉日久、思念日深,便在心裏化開得愈濃。〈世說新語.識鑑〉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張季鷹辟齊王東曹掾,在洛見秋風起,因思吳中菰菜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駕便歸。俄而齊王敗,時人皆謂為見機。」張季鷹即西晉名士張翰,他是吳郡吳江人,地在今日的江蘇蘇州。張翰受命到洛陽任官,一日忽憶家鄉飲食,也不遞辭呈,乾脆直接駕車歸鄉。後來政局有變,張翰因已遠離政治是非之地而得以免難,當時的人認為他是察知形勢才當機棄官的。不論張氏憶思菰菜鱸魚是否歸鄉之藉口,他珍視鄉土味道應是不假,遂有人生貴乎適意,遠在洛陽求取名爵,不若安處家鄉之感嘆。近代不少名篇以食物作題材,抒發思鄉之感,如周作人〈故鄉的野菜〉、梁實秋〈酸梅湯和糖葫蘆〉、魯彥〈故鄉的楊梅〉及蕭乾〈棗核〉,汪曾祺《故鄉的食物》更是整本書以食物為主題,記述故鄉的各種味道。
味道,不只來自於食物;不同的景物和氣候等環境因素,都會形成獨特的風味、意韻,這是以心靈感知的情味──情的味道。鄉情,大概就是家的味道、故土的味道。王維〈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詩云:「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孤身作客的境況,加上節候的催化,使作者懷念起家庭的味道,生發出思鄉之情。重陽節,國人有登高掃墓的習俗,作者因而思鄉思親,自是常情。而九月季秋,與八月中秋節同屬秋氣;秋氣乃蕭颯之象,宋玉〈九辯〉直呼:「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然而秋風吹爽,萬里晴空少雲,亦四季中賞月之好時節,張南史〈和崔中丞中秋月〉便道:「秋夜月偏明,西樓獨有情。千家看露濕,萬里覺天清。」由此觀之,秋氣雖帶孤冷之感,卻亦正是此種清孤微冷之象,使秋月格外明朗,客旅遊子望月懷鄉,更覺異地鄉親所見月色,並無二致。能够感知家的景象、故土的氣息,使鄉情有所寄托,便是一次成功的思鄉。
故鄉在何處?周作人在〈故鄉的野菜〉第一段便說出心聲:「我的故鄉不止一個,凡我住過的地方都是故鄉。故鄉對於我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情分,只因釣於斯游於斯的關係,朝夕會面,遂成相識,正如鄉村裏的鄰舍一樣,雖然不是親屬,別後有時也要想念到他。我在浙東住過十幾年,南京東京都住過六年,這都是我的故鄉;現在住在北京,於是北京就成了我的家鄉了。」賈島〈渡桑乾〉詩便表現了作者把他鄉視作故鄉的心路歷程:「客舍并州已十霜,歸心日夜憶咸陽。無端更渡桑乾水,卻望并州是故鄉。」故鄉並不是固定的地理位置,它是隨人生旅途而滋長出來的心中樂土,東坡居士那句「此心安處是吾鄉」直是禪語。於是故鄉與明月,皆是可移,亦皆隨心而可得。李昱〈桂月軒歌〉道:「桂香可挹不可親,只有明月能隨人。他鄉月是故鄉月,舉頭見月偏傷神。」作者於他鄉望見明月,心中所感得的卻是故鄉明月,正是「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張九齡〈望月懷遠〉)
上文提到,寄托思鄉之情的事物不只有明月,食物亦然;而它們都總在秋意甚盛時,觸發起人們的感興,如張翰思鄉便在秋天,他的〈思吳江歌〉云:「秋風起兮佳景時,吳江水兮鱸魚肥;三千里兮家未歸,恨難得兮仰天悲。」秋夜月靜蟬鳴,金風拂面,「萬戶搗衣」,「聽得秋聲憶故鄉」。秋、明月、故鄉,是一組蘊情豐富的意象,既顯融於文學之抒情國度,又常與旅人的孤影作伴。諺曰:「美不美,鄉中水;親不親,故鄉人。」故鄉的人、事、物,因著一份鄉誼,總會多少增添幾分好感與親切;加之秋夜月色朗朗,羈旅行人映照於桂魄之下,不論身處他鄉抑或返回家鄉,皆感「月是故鄉明」,此乃人文情懷與自然氣候結合而生的嘆詞。
如此種種,皆是因緣,亦是外境,禪門有段「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的公案,正好說明此理。即若心中不執於處身何鄉何土、見聞何境何物,亦不耿耿於與誰有緣無緣,遭際是順是逆,便不會「舉頭見月偏傷神」,而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范仲淹〈岳陽樓記〉)蘇軾曰:「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前赤壁賦〉)此客者,豈獨謂東坡之友,更是道盡生於天地逆旅間之芸芸行客;故鄉在何處?心安,則明月與秋風無所亂意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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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翠珠簡介:中文教師。私淑王陽明,兼參三家,淺習四部。教學之餘,屬文製詩,以抒懷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