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幻情空

柳岸

 

西環荒廢大屋。(作者提供)

香港島西南區,有一座風景秀麗的山頭。那裏樹木繁茂,空氣清新,可以遠眺汲水門靜靜的海流,看著永恆的流水默默地流動,可以聽到清風送來一陣陣「沙沙」的海濤聲。那低沉而有節拍的天籟,令人恍如置身世外,俗慮全消。這樣一處美麗地方,當然住了不少富人家。那美麗的地方有個美麗的名字,叫摩星嶺。

摩星嶺位處西環的盡頭,卻可以鳥瞰島南的海灘。八十年前人跡罕至。除了富人的別墅,還有一些貧窮的人家,用鐵皮搭些簡陋的房子居住,以避風雨。他們同樣享受到大自然的美妙,可見天倒公平,益惠貧富不分。

摩星嶺有位富戶人家,家中獨子劉遇春,長得英偉俊雅,自幼受父母親長呵護鍾愛,由傭人顧周到。他真是聰明伶俐,人見人愛。劉遇春雖然寵愛在一身,穿的可以是綾羅綢緞,吃的可以是山珍海味,但他卻絲毫沒有闊家少爺的習性,穿的只愛尋常裝扮,吃的只要可口有營養的便可。難得的是對傭人朋友都十分尊重,誠意相處。凡認識他們的人,無不說劉氏夫婦積福。

劉少爺十七歲便留學英國,學的是建築,留學回來的劉遇春更加英氣勃勃。他在外國闖蕩了幾年,暑期跑餐館打工,體驗勞動生活,人也練得更壯健,閱歷更廣博。遺憾的是,他回到香港,半年後父母相繼染上怪病去世。家中龐大的產業,便要由他管理。那時他的妻子溫翠蝶,是在畫室認識的模特兒。兩人一見鍾情,交了三月便結婚。溫翠蝶不但美麗,健康活潑,性格柔順多情,她對劉遇春一見傾心。兩人精誠相愛,珠聯璧合,成為佳話。

劉遇春深愛妻子,對她萬分呵護。今天晚上,因為一些法律文件急於清理,事情來得突然,看來要工作到深夜才能寢睡。近郊別墅飯後便一片寧靜,他要翠蝶早睡早起,保持健康,只有早早登床為她伴寢,待她睡熟了,才躡手躡腳下床再到書房繼續未完成的工作。

這是複雜的商業問題,把劉遇春弄得頭昏腦漲,終於大功告成了,正要拖著疲憊的身軀去沐浴,卻見翠蝶走出廳堂。他十分奇怪,是走來叫他入睡嗎?便說:「翠蝶,翠蝶,我來睡啦!」

翠蝶沒有回答他,卻向外廳走去,原來不是找他。午夜,翠蝶為什往外走呢?。突然,劉遇春心頭一震,毛髮悚然。原來翠蝶表現十分詭秘,她雙目迷矇,披著絲質睡袍,像被磁力吸著,緩緩朝著既定方向無聲無息地走,對他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像中邪一樣。

眼前要不是朝夕相對的妻子,劉遇春會說她是一隻迷人的艷鬼。她的妻子竟然患上嚴重的夢遊症。這個念頭一閃進他的腦袋,他反而鎮定起來。要不要喚醒她呢?突然他又想到古老的傳說,喚醒一個正夢遊的人,會令這個人失憶發瘋的。若不喚醒她,她過一會便會安睡到床上了。劉遇春正猶豫的時候,翠蝶已走到大門,開門走出屋外。

劉遇春心頭一急,只有立即披上外衣,跟著妻子踏足屋外。他嗅到花國桂花芬香,聽到四周蟲聲唧唧,有一番雅致,但已無心欣賞。卻奇怪地想:翠蝶這時是否嗅到花香和聽到蟲聲呢?只見翠蝶熟練地推開大門鐵柵,竟跑到街上。

今沒有月色,這裏也沒有街燈。輕柔的絲質睡袍罩在翠蝶健美的胴體下顯得既誘惑,又詭秘。她長髮垂肩,極有節奏地一晃一晃地前進,踫上她的人,一定以為她是隻女鬼。劉遇春擔心妻子的安危,又好奇她要往那裏跑,所以遠遠跟著她,但心下疑團愈來愈多。原來翠蝶走了一小段大路,便轉入山下一條小徑。

若不是常客,斷不知道有這條小徑的。又何況是在寒星閃閃的黑夜?一股寒意突然冒上心頭,是翠蝶約了情人,與人幽會?

劉遇春既然有這個念頭,更小心翼翼不讓別人發覺自己。不久轉了兩個彎,小路前面竟然出現一間燈光如豆的破屋。翠蝶便站在屋前不動,過了兩三分鐘,破屋小門突然「啊」的一聲打開,一個魯漢模樣的人探出頭來,招翠蝶入屋。

劉遇春這時心下六神無主,既詫異,又吃驚,急忙跑到破屋窗前看個究竟。為了探悉奸情,盛怒的劉遇春是理智的。但他一瞥室內情景,彷彿整個人氣炸了。

翠蝶的睡袍已脫去,雪白的肌膚被那漢子的右手緊箍抱著,突然,魯漢用力一扯,翠蝶身上僅有的衣物也被扯去。翠蝶不拒還迎,還和那漢子做起愛來。

劉遇春恨不得破門而入,去斬殺這對狗男女。但他細看奸夫的時候,不禁遲疑起來。他認得那人,原來是區內一個屠夫,醜陋不堪,一身虯髯肌肉,粗鄙狂野,愛飲酒生事。最為人熟知的,卻是一次為了救人,錯手打死兩個歹徒,但本身亦不是什麼壞人。想到這裏,眼尾瞥見牆上掛著兩把大小不一明晃晃的殺豬刀。若動起武來,自己一定吃虧。

終於,迷迷糊糊地一切都靜止了。屠夫赤身的仰臥在破蓆上喘氣,翠蝶卻好整以暇地穿上睡袍,一聲不響,出門便走,是那麼渾然而然的。劉遇春急躲在一旁,但見妻子像來時一樣,一盪一盪地走進花園,走入屋子,走進內室,走上床上再蒙頭大睡。要不是親眼所見,一切難以想像。

這一夜,劉遇春在床前坐到天亮。他心如死灰,想握死翠蝶再自殺。但他不能這樣做,因為疑團太多了,翠蝶真的患了夢遊症嗎?她又怎樣勾上這個情夫的?屠夫雖然孔武有力,但只要自己說一聲,他便會被他的下人斬成幾十截,分屍荒山餵野狗。他寧願見不到這一幕,讓妻子偷情好了,自己不是更快活嗎?

第一線晨光射進來,熟睡中妻子敞開睡袍,露出大腿小腿黑一塊,瘀一塊。劉遇春大吃一驚,證明剛才所見的不是夢,是確實發生過。

翠蝶給光線弄醒,一眼看見丈夫容顏枯槁,萬念俱灰的樣子,大吃一驚,立即躍起床說:

「你怎麼了?昨晚整夜沒有睡?哎喲,今天你不要上班了……唉!待我先沖杯咖啡給你提提神吧!」

翠蝶立即起床沖咖啡,順勢擁著他的頭,在他面頰上一吻。往日翠蝶也是這樣溫柔多情,但今天劉遇春對她的造作卻討厭極了。頭一側,翠蝶只吻在他的頭髮上,卻也不以為意。

「怎麼你的腿子碰瘀了?你跌過嗎?」劉遇春問。

「哎喲!」翠蝶大吃一驚,看到一塊塊瘀得青藍的大腿說「怎麼弄成這樣難看我也不知道!」

她用手按自己一下說「還痛呢。……叫我怎樣光著腿看醫生?還是由你替我擦跌打酒吧。」

「唔……」劉遇春敷衍一下。他察覺翠蝶沒有異樣,雖然昨晚夢遊。他一想又暗叫不好。腿子瘀黑不是即時現出來的,難道她早就……唉!……。

劉遇春執拾好行李,說要到英國公幹一月。翠蝶當然嚷著一起去,但丈夫堅持不允,囑咐了遠房嬸母日夜陪伴她,又命令下人每晚鎖好大門鐵閘,還在鐵門近房僱人二十四小時看守,便乘車而去。翠蝶覺得事不尋常,但問了兩句,劉遇春大發脾氣,這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只好悶悶地守候大屋,等待丈夫一個月後回來。

一個身穿灰色長衫的青年人滿懷心事踽踽獨行,彎彎曲曲走進小叢林,一所鄉郊別緻的房子出現在眼前。房子前面有個小坊,種植著茂盛的花木,有花棚花架,右邊還有兩個鞦韆。左邊有個鐵籠,籠內三四隻小猴子在跳動。此地林木扶疏,一派清雅,是富人消暑的鄉間別墅。

早在門外有兩個僕人佇候來人,他們恭恭敬敬地喊了一聲「少爺。」灰衣人沒精打采,但禮貌地點點頭便一聲不響地走進屋內。

屋子窗明几靜,大廳內原來早有五六個壯漢站立著,他們一見到灰衣人,立即肅立,為首一人比較年長,四十多歲,躬身問:

「少主人,你差我們辦的事,都辦得妥妥當當,只候少主人發落。」

灰衣人說:「人呢?」

那人回答:「在地牢。」

灰衣人說:「大家一起跟我來。」說著走到屋後,從一條秘道走到地下室。地下室也像大廳一般大,但黑暗潮濕得多,牆上點著兩把火把,一明一暗地照耀著,十分詭異。

灰衣人雙目一皺,領頭漢子打了一個眼色,兩個壯漢立即端上一張有靠背的酸枝椅來。灰衣人也毫不客氣,大刺刺地坐下。這時有人持了兩盞大光燈來,室內頓覺光明,只見室內一角躺著一隻被絪綁得結結實實的動物,蠢蠢欲動。眾人把那綑綁著的動物抬到中央。灰衣人放眼一看,果然是認得的屠夫。只見他身上只穿一條牛鼻褲,一身強壯赤裸的肌肉,被麻繩綁得結結實實。他的頭髮披亂,眼睛被黑布矇著,口也被布絮塞著。因為知道有人來了,只是「啞啞」的發出別聲,不住把身子搖動。

灰衣人用頸巾矇著口,命令說:「叫他安靜,然後簡單回答我的問題。」

領頭人在身上檢出皮鞭,沒頭沒腦的往那人身上一抽,暴喝說:

「安靜!,好好聽著,回答我家主人的話。」

那人身上立即出現一道血痕,卻不住點頭。好像這不是第一次得到教訓。

「他來了多久?有沒有折磨他?」灰衣人說。

「他來了兩夜三天,聽從少主人的吩咐,沒有難為他……只是餓了兩天,只有喝水和吃米糠……最初不聽話,吃了一頓皮鞭。」

「嗯。……」灰衣人說,旁人也不知道他是喜是怒。密室內一片靜寂,領頭人低聲在他耳邊說:「既然他姦淫了你好朋友的妻子,倒不如把他殺了乾淨……」

「嗯。」灰衣人又是眉頭一皺,不置可否。

「你不用擔心後果,或者把他脫光了,將他淹死,再放入豬籠內,丟到大海裏,人家就是撿到屍體,也知道是什麼一回事,都是隻眼開,隻眼閉,從不追究的。」領頭人說。他愈說愈氣,愈氣愈大聲,室內眾人也聽得清清楚楚。

屠夫躺在地上,也是聲聲入耳,想來恐慌了,不住把身子擺動,想說什麼似的。

領頭人見到,又抽他一鞭,屠夫額角破裂,淌出血來,但身子過不停扭動……。

「且慢。」灰衣人說「他好像有話要說,……拔去他的口塞。」

兩個壯漢立即扶起屠夫——指令他跪在少主面前,再拔去他的口塞。

「媽的!……你們人多,又用迷藥……好漢單打獨鬥,看誰宰了誰?……屠夫立即破口大罵,忽地又被當頭頭抽了一鞭。

「再說這些話,把口塞了,活埋在後院算了。」灰衣人冷冷地說。

「不!……我是冤枉的……」屠夫說「你們是什麼人?我什麼地方得罪你們了?我一概不知。要弄死我,我也要死得明明白白。……」

「你這個淫棍,什麼也不認了……」領頭人說。

「我從未姦淫過別人,你們認錯人了,別冤枉我……」屠夫說。

「你是不是住在摩星嶺?……你有沒有騙人家婦女午夜偷情?……」灰衣人冷冷地說。

「哦!……原來這個……」屠夫啞口無言,頹然默認了。

「你怎樣勾引人家?用什麼法術?」灰衣人說。

「唉!……我只有認命了,我那有這樣的好褔氣呢?她是誰?她是你夫人?抑或是你的女兒?」

眾人聽屠夫這樣說,顯然有些悔意,但仍不清楚是什麼一回。

「你們怎樣弄上的?」灰衣人問。

「是去年夏天夜裏,我在路邊乘涼,見到一個十分美麗的女子經過,她令我十分著迷,真想立即上前抱抱她。誰知她也望了我兩眼,竟然像是在以往見過的人,跟著她便走了。夜裏,我十分懷念她……。」屠夫說著,又停了,像回憶難忘的往事。

「後來怎樣?你跑去強姦人吧?」領頭人說。

「不,」屠夫說「自那天起,我便拜上天,拜菩薩,希望上天賜給我一個這樣的女人……說短壽十年也不打緊。果然皇天不負有心人,半個月之後,一天晚上,我見到一個黑影在屋外徘徊,以為有賊,提刀往外一看,原來是個大美人。我…我……也不客氣,……請她入屋…沒有用暴力的。我對她恭敬還不夠呢?誰知,她竟和我歡好……?你相信我,我沒有騙她,半點也沒有威嚇她…只是,應了我的發誓,想不到要死在你們手裏……。」

眾人聽了都默不作聲,雖然說來無稽,但可見屠夫贛直,似是句句真心話。

「後來怎樣?」灰衣人問。

「後來,…每個月有三四天到我家門外……好事過後,她便無聲無息地走了。」

「你沒有追查她的來歷嗎?」

「我怎敢追查呢?……我恐怕查問她,她再也不來了。況且,我感到只是個快樂的夢,以為自己從不騙人,上天給我的賞賜……直到我被你們捉著,才知道是人家的女人。唉!是報應……」屠夫懊喪地說。

各人又是默不作聲。領頭人突然說:

「少主人,他騙人,那會有這樣的事?」

「我沒有騙你們,只要那……那人在我身前再出現,給我抱一抱,我便甘心當眾自殺贖罪……」屠夫激動地說。

「啍!大膽無恥……。」灰衣人怒說。幾個壯漢見少主人表示,便拳腳交加,結結實實打在被矇眼的屠夫身上。屠夫這時反而哼不哼一聲,忍受著痛苦。

「好。……停。」灰衣人說。

「我們怎樣處置他?」領頭人說。

「他也吃了不少苦頭,把他矇眼、只露出頭來,埋在泥土中三日,只給豬餿他吃,便放了他……」灰衣人說。

「放了他?」

「是。把他送到荒野中放了。算了……」

「好!遵命。這回便宜了這小子。」

「你是誰?你是誰?」屠夫這時大叫。

灰衣人沒有應他,靜靜地走出密室。走出屋子,見滿山暮色,四野蒼茫,心中別有滋味,茫然信步自來路走去。

劉遇春呆呆地坐在山頭,內心有如一泓死水,萬念俱灰。幾個月前,還道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可是自己一生的最愛,卻背叛自己,和一個最粗鄙的人偷歡,自己有什麼比不上骯髒的屠夫呢?劉遇春內心是深愛妻子的,知道她的姦情,還不忍去責備她。

劉遇春霎時間感到已生無可戀,自幼練就一副文才武略,沒有舒展出來,難道便結束自己絕望的一生?他只感到自己是個寄生於塵世的一個活死人罷了。

獨在山頭,暮色四合,大地已黑沉一片,微風輕拂,心如死灰的劉遇春也難免有些寒意。但他不願移動半步,因為天下之大,以他的財富身份地位,他竟然沒有地方可去,他想不到有什麼地方可以藏身。在颯颯山風中,突然,他聽到一聲輕微的呼聲:

「施主……。」

劉遇春眼前是一片幽黑,沒有人。循聲回頭一看,一個小和尚不知什麼時候站在自己身後五六尺的地方,低聲呼喚他:

「施主……。」

「你叫我?」劉遇春問。

「是。」小和尚說「師父叫我來找你。」

「你師父?」……劉遇春大奇。

「是。」……小和尚只有八九歲,生得眉清目秀,指著遠山一間小廟說「師父叫我帶你去和他談話。」

「……」劉遇春沒有作聲,心中盤算是什麼怪事。但回心一想,自己現在還有什麼可以損失呢。便說:「好。」

「請跟我來。」小和尚說「不要以為看來很近,有一大段路走呢!」

「你可以走來,我便可以走去。小師父,你帶路。」劉遇春說。不知為什麼,小和尚引發他一線生趣。

行了好一頓功夫,到門前已是一彎新月掛在簷邊。小和尚見不負乃師所託,帶到來人腳步也輕快了,躍身上前推門。門「啊」的一聲打開,小和尚回身拉著劉遇春的手,大聲叫道:「他來了,他來了!……師父……」

只見大堂放著一尊大佛,四壁清空。小和尚丟下劉遇春,急步跑入內堂。不久,小和尚又跑出來,帶引劉遇春到左邊的禪房。禪房只有一几一榻一蒲團。劉遇春也不打話,逕自坐到蒲團上。

禪房一片寧靜,小和尚不知什麼時候走了。劉遇春坐在蒲團上,只感到一身舒泰,了無雜念,像回到老家一樣,與午間想殺人洩憤心境大大不同。劉遇春這時閉上眼睛,回憶自己這一生自出生以來受人呵護,享盡榮華開始,一幕一幕重現眼前。後來,甚而妻子病發,與屠夫歡好,也躍然腦海。但這時候,竟毫不動情,像看別人做戲一樣。最後,見到小和尚帶他到禪室靜坐。他深深吸一口氣,才張開眼睛,見到與慮剛才虛幻境界同一景象。

但不同的是室內多了一點微光,在几旁榻上,卻坐了一名白髮老僧。劉遇春不期然低頭說一聲:「師父。」

「唔。」老僧微一點頭,慈目向他說:

「施主現今心裏平靜得多了。」

「是。」劉遇春說「一切榮華富貴,一切愛欲嗔歡,全是虛幻的。」

「是虛不虛,是真不真。」老和尚說了一句佛偈。

「師父所言甚是,但晚輩難明。」劉遇春說。

「是虛不虛,是雪泥鴻爪,究竟真有其事;是真不真,因斗換星移,一切歸塵土,所以是真不真。」老和尚說。

「晚輩慧根不足,是明難明。還望師父明燈引路。」

「好,好!」老僧點頭說「你沒有慧根,今天便不會來到這裏來。你且閉雙目,抱元守一,便知一切前因後果了。」

劉遇春不再說話,閉上雙目默禱。說也奇怪,他忽然見到禪門一開,原來是一片山野,突然見到一個樵夫和一個讀書人慌慌張張奔來。忽然又聽到槍砲聲大作,兩人急急避在路邊。一會兒,一隊軍人荷槍衝來,見人便殺,幸好搜索一會便走了。

兩人躲在大樹下不敢動,眼見快要日落西山,大家都餓了,讀書人掏出兩個杏仁餅,送了一個給樵夫充饑。樵夫吃了一口,便要上道,讀書人也依言相隨作伴。兩人行到村口,赫然見到一個妙齡女屍,赤裸裸被獸兵輪姦至死,仰臥在路口。讀書人見到,滿懷戚然。樵夫見他遲疑不趕路,微一猶豫,便脫下帽子,遮蓋著女屍下體,催促讀書人離去。那知讀書人叫他先走,自己在路旁挖一個大坑,將屍體埋了,才獨自上路。

至此,劉遇春張開雙目,見自己好端端坐在禪房內,老和尚說:

「施主,剛才你見到什麼?」

「見到一個樵夫和讀書人在戰亂中趕路……」劉遇春文說。

「對了,這個夢有什麼意思呢?」

「我不大明白,沒有什麼意思。」

「不,那樵夫便是今日的屠夫,那讀書人便是你,那死去的妙齡女子便是尊夫人了。」老和尚說。

「哦……」遇春長嘆一聲。

「你有大恩於這女子,所以她嫁你為妻,侍奉你。樵夫有小恩於這女子,所以便從其所願,數度歡好。」老和尚繼續說。

「可是如今我妻子……」劉遇春搖搖頭,但好像相信原委,卻不知如何是好。

「是虛不虛,是真不真。你倆復合,走完這段人生路吧。」老和尚說。

「師父,我是恩怨分明的。一切人間榮華嗔怨,我都嘗透了,如今我已看破紅塵,你收我為徒吧。」劉遇春說完,伏拜不起。

「唉!是緣是孽,是孽也是緣。你好好想清楚,我也不妨渡你。」老和尚說完,默不作聲。

兩人便像泥塑木雕一般,凝著不動,禪房裏只有寒星透出光亮和風動松濤的聲音。

劉遇春終於將偌大家財全送給妻子,自己遁身空門,再不肯見妻子一面。翠蝶在廟外築一小屋而居,空候三年,最後只有黯然而退,不知所終。而摩星嶺的別墅,途人只知無故荒廢,卻不知有這樣的一段故事。     

——二Ο二二年夏修繕刊出

(本文部分圖片為資料圖片)

柳岸簡介:原名楊興安。以筆名柳岸發表小說。多年來從事文教工作。著有《金庸小說與文學》,散文《浪蕩散文》、舞台劇《最佳禮物》,及由香港作家協會出版之小說《柳岸傳情》等著述。現為香港小說學會名譽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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