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是山海皆可平

航青

我的故鄉是閃耀在大地上的星星點點。 

我習慣了用迂迴曲折的筆調去寫影影綽綽的故事,擅長把一些隱晦卻濃烈的情感包裹在用不完的委婉裏。小橋流水被控制得只剩一滴殘留的水珠、風和日麗裏我只會克制地寫透過葉子的一縷光。

但是這次,我打算拋棄這些含蓄,因為這個故事和「故鄉」有關。我的「故鄉」,估計和大部分人心裏的「故鄉」不一樣。但是它同樣和無數人的故鄉一樣,給了我在面對困難的時候仍舊可以保持力量和柔軟的內心,給了我一直前行的勇氣,也給了我踏上旅途時、一步三回頭的眷戀。所以,我想用最平素的調調,寫這個有關我的「故鄉」的故事,給構成了我的「故鄉」的一切,最張揚而真誠的情感。

我曾經不太懂「故鄉」於我而言可以是什麼。它當然可以是我出生的城市,有外公給我切的蘋果、有外婆年初一包的餃子、有爸爸每一場關於文學與哲學的討論、也有和媽媽牽著手,躺在床上看屋頂的星空燈。但同時,我認為姨婆在廣州牽著我的手逛公園的、我最年幼的那兩年,廣州是我的故鄉。暑假回北京時,在胡同前吃炸醬麵的時候,我會覺得我就屬於這個城市。後來在東京,當我可以對著宿舍的朋友大聲喊「我回來了」的時候、當我可以穿梭在東京那些雜亂無章的小巷之間的時候、當這裏有很多人對我說「你一定要回來」的時候,東京也同樣在心裏擁有著「故鄉」的地位。我心裏的「故鄉」,與它本來的詞義不一樣,好像從來不只有一方水土,甚至可能不收所謂「水土」限制。我總想,「故鄉」為何?直到去年中秋,我想我找到了答案。

那天我要離開留學四年的日本,乘第二天半夜的飛機去牛津開啟我人生中名叫「碩士」的那一頁。選在中秋夜完全是一個無心的意外,我在後知後覺裏發現我必須在一個團圓夜裏和各種各樣的人一一告別;而我依然離我的家有著無法輕易跨越的距離,就生出了一種漂泊的惆悵。我在出發前一個星期跟日本朋友提起這種惆悵,她就一邊叼著零食,一邊整理頭髮,說:「那有什麼?那天我請假陪你就是了。」我笑起來,覺得漂泊裏多了一種安定,緊接著就聽到她說:「不過那天我要吃你做的飯!最好是炸醬麵。」我在她那句話裏嗅到了我們過去一起生活的四年的點點滴滴,以及在東京飄起的、中國北方胡同的味道,把我的情緒都撫平。

實際到了中秋那天,整理行李、打掃房子,那陣惆悵又像是隨著忙碌、鑽進了我情緒的空隙裏。我看著我在東京這個城市生活的痕跡一點一點被抹去,直到房子裏只剩下三個孤零零的行李箱和被刷得發白的牆壁。我一邊忍受著那一種被強迫別離的感受,抱著包裹去郵局,去給爸媽寄我在日本的最後一個包裹。

當年去日本留學的抉擇做得突然,外公外婆、爸媽都嚇了一跳,不知道有多少個晚上,媽媽跟我提起過:「我們真的從來沒有想過妳會出國留學,還以為妳會一直和我們一起生活。」媽媽話裏當然沒有責備我的意思,但是我們都清楚,有一些決定一旦做了,路就多出了一個岔口;而我要選擇跟大家不一樣的那一條小路,一直往更大的世界走,永恆的團聚即將變得遙遙無期。所以我在去日本以前就決定要盡量讓爸媽覺得物理距離並不影響我們家的羈絆。在日本內旅行的時候寄出的明信片、偶然發現了家人們感興趣的東西就會寄出的包裹、每個晚上的視頻電話……我想著,在這些瞬間,我和遠在香港的家都無比貼近彼此。

最後一個包裹一如既往,只是一些爸媽會感興趣的東西和一封家書。家書寫好了以後,我又匆匆添了一句:「人心繫在一起,抬頭看哪裏的月亮,都最圓也最溫暖。『把從前、離恨總成歡,歸時說。』」巧的是,包裹剛寄出,我就收到了爸爸媽媽給我發的信息:「女兒的這一個階段要結束了,感慨良多。我們非常想妳,也相信妳是最棒的,所以盡情去探索、去思考吧。希望妳未來不是營營役役,而是去享受生命!一家人走到哪裏,都是在一起的。中秋快樂!祝福一切順利健康平安。」我看著手機裏的這條信息,覺得剛剛鑽進情緒的空隙裏的惆悵都變成了充盈起來的安心。抬頭看,中秋日是一片屬於秋天的淺藍色天空,感覺能一直從東京延伸到香港。

後來,我去敲響了我那位日本朋友的家門。她探出頭說:「炸醬麵的材料我都買好了,所以什麼時候能吃?我特意連香菜都買了。」我大笑,換上永遠擺在那裏的,屬於我的拖鞋,走進廚房開始做飯。黃豆醬和甜麵醬的味道、香菜的味道、我那位日本朋友的碎碎念,那是一頓再日常不過的飯。那樣的場景在過去四年出現了無數次,讓我覺得好像我離開了,那些場景還是會代替我一直存在在那位日本朋友的記憶裏,以及存在在東京裏;如同外婆和北京的味道一直存在我的記憶裏一樣。後來正在洗碗的時候,她說:「要告訴我炸醬麵的食譜喔。這樣的話靠著一樣的味道,就是變相的團圓。然後直到我們真正團圓的那一刻,味道就會重合。」我愣了一會,重重地點頭。她笑了,然後拿出了她和她爸爸媽媽給我的禮物。那一刻,我覺得在這個「異國」,我同樣有想回的家。

在和朋友窩在沙發閒聊的時候,電話響了起來,電話那頭傳出一把讓我又重新惆悵起來的聲音,說:「現在可以見一面嗎?」我看向朋友,朋友就壞笑著把我推出了門。一路趕到熙熙攘攘的日比谷的小公園,他坐在長椅上和我打招呼,然後掏出了一塊月餅,看起來有點窘迫:「不是、那個、便利店只剩下一個月餅了…….」我在他旁邊坐下,問:「什麼餡的?」「豆沙吧。」「傳統月餅可是蓮蓉餡的喔!」他沉默了一會,把月餅掰開一半:「可是你喜歡豆沙的。」我轉頭看他,就看到他瞳孔裏有日比谷高樓的璀璨,也有我。他看著我咬那半塊月餅,又沉默了一會。傳統的日本豆沙的味道在我嘴裏化開來——在需要離別的中秋夜,甜還是佔據了我的夜晚,伴著日比谷公園的風,銘刻著這個東京中秋夜。抬頭的時候,月亮像玉璧,圓得讓我想起了我過去的人生的每一段相遇;剛打算開口說些什麼,就聽到他說:「我總覺得夏目漱石的『今夜月色真美』很蠢笨,但是現在我只能想到這句話。妳就要踏上我的故鄉,在那裏待上一段時間——妳會願意為我,抬頭看異國裏每一晚的月亮嗎?」我聽見自己說:「月亮哪裏看都是一樣的,因為都是為你看的。如果可以,在未來,我希望日出也可以一起和你看。」他鬆了一口氣,又笑著自嘲說:「我們文學生的告白真的是拖拖拉拉又拐彎抹角。」我跟著笑:「沒關係,之後我們有很多時間練習如何變得直白。」他牽上來的手,和一起仰望的圓月,彷彿告訴我無論走到哪裏,有些心情將跨越距離,讓別離的愁思被重逢的期待取代。

我就是在度過了這樣的一天後,坐上了去往英國的飛機。我在飛機上想,我日常的每一天其實和這個中秋沒有什麼差別。總是有很多惆悵、很多不如意,但都能被這些人一次次地拯救。在我們身上有許多共同流逝的那些時間,還有一些他們給我的話語、伴隨著對話的炸醬麵的味道、或者秋風下的豆沙餡月餅。想起這些人和與他們相關的一景一物,我的靈魂彷彿就能獲得安寧,彷彿靈魂回到了故鄉——無論身在何處,精神從不漂泊。於是我想,我終於知道了「故鄉」於我為何。

我的故鄉是閃耀在大地上的星星點點。想來,可能我擁抱著一個自由的靈魂,從不被一方土地束縛,卻在人生裏遇到了一些別的靈魂——他們讓我無法忽視我對他們的愛;他們對我的愛也同樣真摯、溫暖、濃烈且毫無條件。而我的故鄉乃這些用愛構築了我物理和精神上的歸處的人——他們可以安居在任何一個地方、可以成為銀河裏的微塵、也可以站在我面前,讓我張開雙手把他們抱個滿懷——比起一片故土,一座城鎮,這些心的故鄉讓所謂「距離」,在一瞬就能消失殆盡。大地上的山脈、海川,無一不可平。

無論何時、無論何地。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航青簡介:本名張思蔚,牛津大學日本研究碩士,主要研究領域為日本近代文學與日本現代媒體。本科時留學日本四年,後赴英國,滿世界跑的日子似乎還要持續一段時間。生活簡單——閱讀、研究、寫作、攝影,散步感覺到的風的觸感、四季變化的時候映在眼裏的顏色、米飯的味道。喜歡用文字記錄生活和風景裏那些寶貴的瞬間,祈求著這些瞬間能化為讀者與自己的世界裏的一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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