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土地上那彎月

常雨晴

我出生在黃土高原,黃天厚土,林木參天 ,大雁從林稍浩蕩飛過,組隊向南。黃土堆砌成群山,孕育出萬物。在整個童年,我一直以為,全天下的人,都生活在這樣一片廣袤的土地上。

真正感受到黃土的震撼是在大約七歲那一年。那是一個夏天,知了拉著長長的調子在樹上一聲聲興奮地唱著歌,綠油油的樹葉在陽光下踴躍地閃著光。我和表哥表姐一行人心情激昂地走在去往山裏的路上這是母親帶我們從市區來縣裏看望完姥姥後,臨時決定步行山裏探望親戚的隊伍。老實說,我們都沒有去過真正的大山裏,因而個個都格外興奮。

出了城,順著塵土微浮的土路走不遠,就進了山。 山路越走越長, 路邊的野花開得燦爛開得飽滿, 開的熱情洋溢。 腳踩出的一條黃路一直蜿蜒到山頂。那一次我踏踏實實地感受到黃土地的浩瀚無邊站在厚實的黃土上, 我見到了一層層疊起來的鋪天蓋地的土看到了一座座山綿延起伏望不到頭, 我們行走在山間, 彷彿厚厚的黃土搖籃裏懷抱著一群幼小的嬰兒。

行走在山路上,隨著地勢的增高,我看到身邊飄著的雲,那是一種奇妙的感覺 雲在身邊腳在地上踩滿山的醋溜子開出絢爛的金黃的花,明晃晃的太陽照我們睜不開眼那些盛開的小花上結滿黃色的豆子大的果實。多年以後在香港的超市裏我才知道被榨成汁,學名叫沙棘。

奮力地過一座山頭,想走到母親的童年去看一看,母親大約在八歲時離開家鄉,聽說那裏有幾孔窯洞。我那從未謀面的姥爺在母親四歲時一去不,走時留下一句話, 躲好別出來,母親記得當時她穿著月白藍色的小旗袍。

我們穿過沙棘遍布的小道 ,稀疏的從指縫流過的白雲, 開始下山走過的梯田裏, 已經成熟的玉米高過我們的頭。我小心地走著,玉米葉子在我的胳膊上,生生疼。這片土地孕育出的玉米,撐著杆,長著穗,吐著鬍子將腳下的黃土地密密地覆蓋著, 變成綠色的玉米障子。風吹過來,結了穗的玉米趾高氣揚地迎風搖擺,向豐腴的地展露著他們成片的金黃的飽滿果實。只有黃土高原的厚土肥壤,才養育出這顆大粒圓的金黃色的玉米。

我們走著,日頭變得無限長,終點也變得無限遠。不知過了多久,腿已不是我的了,我走得疲惫不堪,口渴難,腿似有千斤重可是已然沒有退路,往前看是山,往後看仍是山,我絕望地兩邊相望,一屁股坐在地上……

天黑之前,我們終於到了,一戶滿是杏樹的院落裏,表舅舅熱情地給我們倒水喝。我一飲而下,目光掠過杏樹稍,眼前映入三窯洞。無數個故事從我眼有飛過,穿著月白藍色小旗袍的母親,土地改革時因有窯洞和地被劃為富農的母親一家,被打開的地窖和拉走的糧食絕望的姥姥……那高高的、厚重的窯洞頂上,承載著多少故事。 這三孔由黃土之下挖出的窯洞,給我極大的衝擊 。

這樣的窯洞是上天的饋贈,黃土高原上並非處處可以打窟洞,土要夠乾,夠厚、黃土直立才適合這些都是我聽表舅舅在月亮下講的。進入窯洞,一天的暴熱瞬間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透心的涼爽。我被這個神奇的外方內圓的建築驚得目瞪口呆,不知道為什麼內外溫差如此之大。

母親說,她四歲的時候,我的姥爺離開時,她就倚在這窯洞的門框上,姥爺腰裏別著土槍,說去打日本人。她的心得撲撲直響,不知道日本人在多遠的地方,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樣的戰爭,更不知道姥爺什麼時候回來。那是她見到姥爺的最後一面。

夜晚來臨,滿天的星光灑在院子裏,灑在杏樹上,也灑在黃土地蜿蜒的小路上。 姐姐表哥姐們爬上窟頂坐在一張席子上,我永遠忘不了那種感覺,屁股下面是溫熱的,耳畔的山風是涼爽的,黃土地曬了一天的驕陽, 暖和而豐厚。夜空變成一個圓圓的弧形,我們被星光包圍著, 彷彿手可以摸到星。下厚厚的黃土,讓我無比踏實,星空覆蓋著我們,天空似乎在旋轉。在窟頂上, 我們變得柔軟弱小,我們靠在大地厚實的肩膀裏,睜著眼,不捨得入睡。

那個夜晚天空中的一輪明月,照亮了夜空,也照亮了一群年幼的心。四十年過去了,那輪明月依然深深地掛在我的記憶裏,那個夜晚,有土地,有杏樹,有盼望,有光。

後來,在我離開家鄉多年以後,我聽母親說,那三孔窯洞塌了,砸斷了表舅舅的腿,再後來,那裏就荒廢了,再也沒有人住。

母親小時候的家,再也回不去了,我的童年,也一去不復返了。唯有那彎窯頂上的皓月,依然掛在四十年後異鄉的星空裏,熠熠生輝。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常雨晴簡介:香港作家聯會會員,漢隆集團董事。曾工作於新華社《經濟參考報》,曾任《中國書畫家》雜誌主編,大雅藝術網總編。在《中國書畫家》、《北京晚報》、《香港文藝報》、《大公報》等報紙、雜誌發表多篇美術評論、專欄文章,二Ο一三年出版美術評論文集《我心寫兮》。作品曾獲得第二屆(香港)紫荊花詩歌賽一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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