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濤
李崧先生是香港非常有名的醫生,香港的老人至今還記得他,尤其是身處社會底層的老工人,更是懷念他,因為他是一位畢生為香港工人免費醫療的白衣天使。
約在一九七一、一九七二年,香港一個團體應邀到大慶油田參觀,葉劍英在人民大會堂廣東廳接見他們時,特地向大家介紹了李崧醫生:「這位是李崧醫生,為工人看病不要錢,我們對他很敬佩,向他學習!」
這番話對李崧本人是很大鼓舞,認為是中央政府對他的信任,是一種無上的光榮。他很是興奮,也感到肩上的責任重大,決心今後要更好地為廣大香港工人服務。
李崧,一八九五年出生於廣東新會農家,兄弟五人,他行四,還有姊妹七人。十七歲以前在新會鄉下讀小學,十七歲來香港讀英文小學,那是一九一一年。兩年後考上了免費的皇仁中學,成績優良,全班第一。一九一六年考取香港大學中國總統免費學額(袁世凱為總統時期)以及廣東省政府、香港紳士學額——何東學額。他原先想學土木工程,因為他的五門課成績都是優良,註冊官勸他學醫學專業,理由是香港大學醫學係是一流的。於是李崧決定學醫,由此決定了一生的道路。
當時醫學係為五年制,入學時有同學二十多人,畢業時僅剩五人,可見淘汰率之高。畢業時李崧二十七歲,獲學士學位。
李崧先生一生經歷豐富,這裏只談兩件事:
一是一九二八年十九路軍在上海與日寇作戰的消息傳到香港,李崧出於愛國心,決定親赴上海,盡到一個醫生的責任。他先託朋友親戚幫忙,籌集各種救死扶傷的藥品和器材,搭美國「總統號」郵船運往上海,送至十九路軍後勤主任何香凝處。李崧到上海後,又聯繫一位骨科醫生牛魏生,到永安等三大百貨公司,請他們提供病床、被褥等設備,籌建傷兵醫院。幾家公司都很熱心支持,一天之內就把所需物資辦齊了。在李崧的努力下,借閘北一所女子學校的校舍,開辦了傷兵醫院。
閘北地處前線,香港醫學會起初派不出人去,李崧就帶著夫人潘甦一同去,他倆在傷兵醫院白天黑夜救治傷員,晚上沒有電,只好打電筒做手術。
後來,十九路軍撤到嘉興,香港醫學會派的醫生才到,戰事也很快結束了。
李崧離開傷兵醫院時,許多經他治癒的傷員依依不捨,送給他四個砲彈殼和一張飛機皮(帆布)作為紀念。
再一件事就是從一九五Ο年起,李崧與香港工人聯合會合作開辦工人療養所,以福利團結廣大工人。
香港工人聯合會下有四十多個工會,一年後又加入十幾個工會。當年,香港的工人生活很苦,由於醫療費用昂貴,得了病很難醫治,迫切要求成立醫療所。開始什麼都沒有,沒有所址,在勞工子弟教育會的走廊擺上一張桌子,給工人看病。病人愈來愈多,後來又租別的地方,給工人及家屬免費看病。李崧認為這是一件很重要的工作。三十多年來,他每天下午給工人義務看病。年紀大了,才改為每星期三個下午。開始有三名醫生,工會沒有錢,讓醫務界朋友來幫忙,後來只剩下他一個人了。經過三十多年不懈努力,工人醫療所已經發展為西醫、中醫各四個診所,這是和李崧先生的努力分不開的。
時任香港工聯會會長楊光稱讚他是一位愛國的、對工人福利事業大力支持的醫生。
一九六七年夏天,因颱風肆虐,九龍觀塘區靠近鯉魚門附近有三個村受災最為嚴重。這兒是棚戶區,木板房,破破爛爛的貧民窟。居民多是工人,棚屋被颱風刮倒,很多工人受了傷,困在廢墟中出不來。工人醫療所迅速組織醫療隊,設立臨時醫療站,給受災工人看病。李崧一個人帶著兩個看護去,每天晚上坐車去看病,免費治療,堅持了三個多星期。
談到這些往事,李崧誠懇地說:「治好了一個病人,我心裏很高興,比你給我幾萬塊錢都高興。我對錢是沒有興趣的。有人可能說我是傻瓜。在香港,我憑自己的醫術可以搞很多錢,但做人要有自己的宗旨,我心情舒暢,不怕勞累。工作有興趣,就不會感覺勞累。這也是我的養生之道。」
李崧醫生幾十年來除了堅持出診看病,還孜孜不倦地從事一項治療支氣管哮喘、支氣管擴張的特效藥——牛肝注射液的研製,並取得了可喜的療效。直到耄耋之年,李老仍然沒有停止這一項造福病人的新藥開發。這是另一個大題目,不能在這兒展開談了。
這裏順便說一句,李老先生和夫人潘甦都是全國政協委員。
香港作家、翻譯家李文健,是李崧醫生的小兒子,一九三五年生於香港。畢業於廣州中山大學中文系。杜漸是他的筆名,杜漸很長時間從事報刊編輯和電訊翻譯。後來長期擔任面向知識界,以文化出版為特色的《開卷》月刊主編,並應香港三聯書店之邀擔任特約編輯,主編《讀者良友》月刊。這是一位畢生獻身文化事業、勇於探索的知識分子。他在圖書編輯、出版、翻譯、評介等方面都有不凡的成就,這裏僅就他對中國科學小說發展所作的重大貢獻,略述一二。
一九八Ο年,杜漸在《開卷》第十期發表了一篇題為《談談中國科學小說創作的一些問題》的長篇文章,約有一萬字。當時由於種種原因,香港刊物發表的文章很少引起大陸讀者的注意,但是這一次有點出乎意料,由於《新華月報》(文摘版)於同年第七期轉載了這篇長文,這個刊物發行量很廣,於是杜漸的名字立刻引起國內科學幻想小說家和科普界的極大關注,也理所當然地引起比較大的反響。這當然恰好正逢關於如何界定科幻小說屬性的激烈爭論之時(即所謂科幻小說是姓「科」還是姓「文」的爭論)。
杜漸的文章針對性很強,明確提出目前中國科學幻想小說創作在某些理論上存在的一些問題,認為這是造成中國科幻小說創作不能順利成長的障礙。作者進而指出,科學文藝是一個含糊的概念,並且認為科學文藝源自前蘇聯,指的「伊林式的科普著作」。
作者明確指出科學小說不能姓「科」只能姓「文」。科學小說的任務是反映現實,是文學中的小說的一個新品種,是近代隨著工業革命後出現的文學現象。它是形象思維的產物,是文學作品。
作者認為,幻想是科學小說的生命,科學幻想即科學構思,使科學小說具有潛移默化的教育力量,啟發讀者的想像力,吸收科學創新的靈感。有鑑於此,作者也認為科學小說不是未來學,很多優秀的科學小說都是作家頭腦中的產物,並沒有預測未來的任務。
文章最後,杜漸熱情地期望中國的科幻小說有更快的發展,「這片土地需要人去開拓耕耘,定然能結出豐碩的果實」。
杜漸這篇文章收到怎樣的效果,我沒有作過研究,無法評說。但親身的經歷是比較可靠的,那就是中國大陸曾經一度十分熱鬧的科學小說姓「科」姓「文」的爭論漸漸消聲匿跡,作家們也頭腦冷靜下來,專心致志地從事科學小說的創作之中。
我所知道的杜漸,他在孤島般的香港,繼續關注內地這邊的科幻小說的創作,以個人微薄之力,聯絡內地的主流科幻小說作家,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
他與鄭文光、童恩正、葉永烈、肖建亨、宋宜昌、吳岩、王逢振、劉興詩、尤異、王孝達、金濤等始終保持廣泛的聯繫,與楊瀟、譚楷的聯繫更多。
一九九七年國際科幻大會在北京召開,這次大會由四川《科學文藝》擔任東道主,楊瀟、譚楷熱情地邀請杜漸與會,我們也聽到了這個消息。他當時已經由香港移居加拿大,大家很久沒有見面了。然而不知什麼原因,他最終沒有來。
我印象中,八十年代初,杜漸來京那一次,和北京科幻界、新聞界朋友見了面。難得的聚會,聽他講了不少境外科幻出版的情況,我們那時很閉塞,對他的到來似乎是見到了外星人,非常興奮。那天會面的有鄭文光、王逢振、宋宜昌,《光明日報》文藝部的盛祖宏、金濤,還有新華社的張繼民等。
最後在和平門烤鴨店聚餐,還發生了一件有趣的插曲:杜漸豪爽地主動表示由他作東,不料這位香港朋友到了付帳時,發現口袋裏的錢,遠遠不夠支付眾人的餐費。一陣忙亂,才由幾位客人臨時湊錢解了他的圍。這也表明,來自香港的作家也有很窮的。
杜漸對於中國科幻的貢獻,可以概括地分為三個方面:
一是以自己的微薄之力,發表文章,為科幻小說在中國的發展而助威,這方面他寫了不少書評,產生了廣泛影響。他還以極大的熱情,聯絡香港出版界的朋友,推薦內地科幻作家的作品在香港出版,擴大內地科幻作家的影響。
由於香港的出版社都是私營的,加上香港的圖書市場比較小,出版大陸科幻作家往往要承受很大的經濟方面的風險。在這方面,杜漸肯定也是倍感壓力的。因為他的職業也僅僅是《開卷》雜誌的主編,一名普通的僱員,沒有多少收入。現在回想,他默默無聞從事這些工作,精神上的負擔必定是很大的,但他從來沒有抱怨過,而是樂此不疲。
我的一本科幻小說《颱風行動》,便是他鼎力推薦,一九八一年九月在香港昭明出版社出了繁體字版,但發行情況很不理想。我很感謝杜漸,也特別感謝昭明出版社。
據我所知,昭明出版社出版的「昭明科幻小說叢書」還包括鄭文光的《古廟奇人》。
杜漸對於中國科幻的貢獻,另外一個重要方面,是他本人長期筆耕不輟,辛勤地從事外國科幻小說的翻譯,如他譯的《星童》也列入昭明出版社的「昭明科幻小說叢書」。其譯作很多,但我大多沒有見過。
他在退休之後的晚年,又醉心於一個新的領域的開拓,即自己動筆創作科幻小說,而且取得不俗的成就,這是我比較了解的。因為我當時還在出版社供職,於是杜漸晚年創作的全部科幻小說共十本,終於在我供職的科普出版社出版。這當然要特別感謝出版社的蘇青社長和責任編輯呂鳴女士(高級編輯),沒有他們的鼎力支持,這是做不到的。 ——我也僅僅在這件事上,為老朋友做了一點回報吧!
杜漸的科幻小說集包括《宇航歷險記》、《基因再造計劃》、《女媧王國探密》、《黑龍三角》、《逃出恐龍世界》、《機器人傳奇》、《死光》、《雪山血魔》、《縮形實驗》、《太空戰士》等十種。題材廣泛,涉及宇宙航行、基因工程、激光、機器人、遠古生命等多學科領域,構思奇巧,情節曲折,深受讀者喜歡。
他後來在二Ο一四年又添了兩本新作,我退休已經很久了,可見他的作品還有很好的市場。
為了溝通這套叢書的出版,我們之間多次書信往來,互通情況。
如一九九七年三月一日來信稱:「我已將十部科幻小說全部校改了一次,可能還有不少錯誤之處及錯白字,請審閱時代為更正。所有稿子你可全權處理,可以修改,我絕對沒有意見。」
關於這十本科幻,杜漸將它分為若干個組合,第一個組合是《女媧王國》、《恐龍世界》、《黑龍三角》和《雪山血魔》;第二個組合是《機器人傳奇》,包括《超腦終極戰》和《機械特警》;第三個組合是《地底城的秘密》和《重返大地世界》。
關於第四個組合,他談了不少有趣的往事,現照錄如次:
第四個組合,《死光》太短,只六萬字,故把《戰魂》三萬字加在後邊,有九萬字,才夠分量些。此兩稿在《快報》刊出過,未出過書。其中《戰魂》一篇可以說是我寫的第一篇科幻小說,文中有兩件事,是應告訴你的。其中張炎師長是實有其人,此人我曾見過,因他是我爸爸的朋友。此人在解放前夕為國民黨特務鐵膽(在廣州的大天二)奉蔣之命殺害,說他是共產黨,因他後來對蔣不滿,同蔡廷楷等支持共產黨,為國民黨所恨,加以秘密逮捕,在廣州灣遇害的。我寫他的事蹟全是根據實史。
第二件是我在一本外文書中,確曾看到淞滬戰爭中有一排中國士兵在調防時「消失」了的記錄,故由此構思出這「時光隧道」的科幻,並非是我頭腦幻想出來,可以查到「新聞」的記錄的。故此我對此篇喜歡,把它附在《死光》後面。
一九九七年五月二十八日來函:「我手頭還有兩本稿,都是在《大公報》登過的,一本叫《縮形實驗》,一本是《大禹的足跡》。《縮》已看在了一遍,沒什麼問題,《大》則要動手術。等動了手術,我就把它們寄給你,如能出最好,不能出也了卻一件心事。」
《大禹的足跡》不知什麼原因,後來沒有出版。
二ΟΟ一年八月十日來信說:「國內最近出了不少科幻小說,我卻沒有機會買得到,這兒很少國內書刊,既難買,有也貴得離譜,比英文書貴得多,……你可否寄一兩本你認為最好又最有代表性的給我,以便我知道目前內地科幻發展的情況。」
杜漸傾注畢生精力的科幻小說,一直到今天,還繼續受到讀者的青睞。這是我特別欣慰的。
最近收到吳岩從深圳轉發的微信,才知道樂觀、開朗、對生活充滿熱情的杜漸也離開了人世,很是悲哀。他在晚年還在學油畫、練鋼琴,前幾年還到處旅行……,然而人生就是如此,往事歷歷,再也不能相聚暢談了。
願杜漸兄安息。乘此機會,我把多年前在京訪問他的老父李崧先生的採訪筆記稍加整理,再加上對李文健兄的回憶,作為對他們父子兩代人的追思吧。
二Ο二二年八月二十四日於北京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金濤簡介:著名科普作家。歷任《光明日報》記者部主任,科學普及出版社(暨中國科學技術出版社)社長兼總編輯,中國科普作家協會副理事長、常務理事兼科學文藝委員會主任委員,為中國科協第四、第五屆全國委員會委員,中國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