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中秋

王燕婷

今年的中秋一個人過。

此次去香港,距離上次已有兩年多的時間。疫情的影響,讓平常的相聚變得異常艱難。要回內地的前幾天,我的內心始終很煩躁。半個月前,高價買了一張飛廈門的機票。按照規定,登機前要有四十八小時的核酸報告,於是要提前兩天到附近的社區中心去做核酸,隔天又去取了報告單。當天的機票是中午一點多的,但我必須在七點前到達機場,趕到機場再做一次核酸,核酸報告會在三個小時後出來,確定你陰性後,你才能辦理登機手續,順利登機。

各種擔心與憂慮下我出發的前一晚一夜未眠。眼瞅著中秋節快到了,但內地的工作又不允許你繼續待在香港。短暫的相聚那種溫馨與幸福的感覺,就像冬天裏的被窩剛好捂熱,卻不得不離開。內心始終是放不下高齡的母親,這段時間她皮膚一直很不好,瘙癢難忍,看了幾次醫生,有所緩解,但仍然未痊癒。 想著這次離開,如果疫情還持續,不知道什麼時候回香港。母親卻絲毫不能體會我的感受,看到心事重重的我,笑著說,一想要回內地的家就迫不及待了。 這種母愛,溫情中帶點點霸道,卻是極受用的。母親屬兔性情很溫和,對於子孫的愛近乎寵溺。 每天早上她必定要比大侄女早起,起來的第一件事,便是給她備早餐,備好早餐圍追堵截盯著她把早餐放入袋中帶走。三十幾歲的大侄女在她眼仍是一個急需照顧的孩子。 當然不僅僅是對大侄女一個人,當了一輩子的家庭主婦,她到底很稱職。

沒有一次歸鄉的路途那麼折騰,以至於我不想再去回想,更不想一一贅述。幸運的是,我在中秋的前一天,回到了泉州的家中,但按照規定,我必須一個人居家隔離。中秋節,家裏就剩我一個人了。

古人有詩句「夢裏不知身是客」,中秋晚上,我依然還有旅途未曾消解的恍惚感,回到最熟悉的環境,但內心仍是因為有所牽掛以及孤獨引發的一種悵然若失的情緒。兒子在北京有女朋友陪著,正是你儂我儂的時候,哪一天不是佳節。先生不能回家,但家鄉中秋的節日活動多,他說他去參加了幾場博餅,又喝了酒,聊天的時候,聽到他也挺開心的。我照例還是在WeChat上和母親視頻聊天,三哥帶著兩個小女兒來看她,兩人在那邊聊往事。兩個小女兒很快就不耐煩了,嚷著要去樓下的球場,有同學那裏玩。

在三哥發過來的視頻裏,我看到了平日裏只有些許人在運動的大足球場,此時擠滿了人。四周高大的樓房燈火通明,每一個窗戶都透著白色或暖色的光,或因電視機屏幕的光線折射出的五彩亮光。這樣密集而閃亮的光是每一個疲憊夜歸的香港人心中追尋的溫暖,也是香港最迷人的夜色之一。

是夜,皓月當空,人們三五成群,或坐或站。孩子們手裏提著燈,拿著螢光棒,戴著口罩,在球場就著月色喧鬧著、追逐著。那種歡樂與暢快就算隔著屏幕依然讓你感受到。近兩三年雖然有疫情的困擾,但人們不斷努力,現在逐漸地恢復之前正常的生活。逢上中國人的中秋,這個滿綴著東方詩意的團圓佳節,大家豈能輕易地錯過。「憶對中秋丹桂叢,花在杯中,月在杯中」。年年歲歲,花如往常,人非昨昔,這是亘古不變的哲理,如天上皎皎明月,千年如一,卻換了幾回塵世。何不如趁著眼前花好月圓,與親人共享天倫,與知己淺酌一杯,品人間喜樂,那是親情與友情的熙暖。天上圓月,永遠是世人一生渴望相聚的最大的慰藉和承載物。

兩個小侄女在熙攘的人群裏,跟著同學嬉鬧著、笑著,一副無憂無慮的模樣,此刻的她們綻放笑容福圓臉正如天上圓月,純潔而喜慶。每次瞧見她們,內心總會回憶起自己當年的情景。此情此景之下,孤單一人,更難免貪戀起年少時在閩南鄉下過的中秋。

中秋夜,住在閩南古大厝的我們,隨便抬眼就可以望見天邊那輪皎潔圓滿的明月。秋天有月光的夜晚極好,明亮、乾淨、清爽。月光輕輕地瀉在屋頂、天井、院子、我們的身上。《禮記》有「秋暮夕月」的記載,逢此時,要設案祭月,清人敦禮臣筆記中有述:「至十五月圓時,陳瓜果於庭以供月······是時也,皓魂當空,彩雲初散,傳杯洗盞,兒女喧嘩,真所謂佳節也。」祖母與母親會在屋內的天井裏擺放桌子,放上月餅、柚子、龍眼、番薯、芋頭,對著月亮焚香禱告,祈求圓滿祥和順遂。拜完後,母親還會跑到村口的土地公處去「聽香」。「聽香」的習俗甚是有趣。你將心中猶豫不決或者走向不明的决定焚香向神詢問,神會借路人的言語告訴你答案。比如你在禱告後歸家的路上,聽到的第一句話就是神諭。 如何讓路人甲的言語來指導你對未來的决定,中間還需要你具有如解謎語一樣的智慧。

閩南語裏喊月亮叫「月娘」,或者叫「月娘媽」,她是年幼的我們的守護神。從小我們被告誡不能用手指「月娘」,否則夜晚睡覺耳朵會被割走。於是,月亮在我們心中如同一比特值得敬畏的長者。我們敬重她,她也會在每個夜晚陪伴我們,照徹我們的漫漫長夜。中秋節,她便是整個節日的主角。只是年幼的我們哪有心思靜默地去對她。白天裏,我們到村裏四處去找磚頭舊瓦片。下午,哥哥們就在院子裏用磚頭搭起一座一人多高小塔。小塔的每一層都會留出很多空隙,夜晚,我們將柴草放在塔裏點燃。火越燒越旺,火苗從空隙裏舔出來,引發我們一陣陣驚叫。 於孩子而言,「燒塔仔」的習俗顯然比起單調的賞月來得刺激,玩磚瓦石仔,肆意地點火玩火。月光下的庭院,每至中秋,就有一群少年圍著小小的紅磚塔,開心地鬧著笑著,紅彤彤的火焰映照著他們幸福洋溢的小臉。

中秋的月餅當然要吃。小時的月餅是那種外表粗糙內裏蘊藉豐富的大圓餅。沒有嘗過的人很難想像把肥肉花生芝麻白糖冬瓜糖組合起來的大餅是什麼一種味道。就如同一家人天天守在一起,沒有離別,你不會特別在意他或她的愛。因為一切來得太自然,以至於習以為常。每一年都在品嘗同一種味道的月餅,即使再美味也抵擋不了長長的時間的衝擊。況且那種手工製作的月餅本身就如一比特不事雕琢的熟悉村姑,美是美,卻似乎缺少點新鮮和韻味。直至那年,十八歲的大哥去了香港,中秋回家時帶了一盒榮華月餅,就單是那個金色的鐵盒子就很精美,尋思著等等吃完月餅後想辦法佔為己有。蓋子上印著一輪金色的圓月,三朵綠葉襯托下紅色的牡丹花肆意怒放,花上有四個繁體中文字——榮華月餅。大大盒子裏只有四個月餅,家裏人多,分到手中大概只有四分之一個。慢慢地品嘗,蓮蓉或豆沙細細軟軟的甜,香香糯糯的蛋黃的酥,特別除去了豬油的那種膩味,內心自覺驚艷不已。一塊小小的月餅瞬間讓你接連了一處繁華而新奇的所在,讓你對她產生了無比的嚮往。大人們似乎沒有這樣的震撼,祖母與母親對著大哥碎碎念,眼裏口中都是對這位遠行孩子的關愛。那年的中秋,家人第一次因為經歷過離別而後的團聚,有了比往年不一樣的感覺。

恰巧,此時的家中有著兩盒月餅。一盒包裝精緻,深咖色的盒子,上面狂草四字「清風追月」,盒子裏有八個精緻的獨立包裝的不同顏色的月餅。另有一盒則是粗糙的紙盒子,上面也豎行寫有四個字「手工傳統月餅」,其中「手工」二字的字樣大過了「傳統月餅」四字。顯然,現在的商家很知道消費者的心理。幾十年的時間,見過太多不同包裝不同原料不同口味的月餅,今晚「手工」、「傳統」這些字樣直擊我心。移步窗台,可惜見不到圓月,但沐浴點朦朧的月色也是好的,遠處時有鞭炮和煙火的聲音,近旁也有小孩的嬉鬧聲。打開包裝粗糙的大月餅,從邊角掰了一塊,裏面糖、花生、芝麻、麵粉還有一塊塊白色的肥豬肉,咬一口,竟然有童年的味道,心中不禁為之一顫。

天上月圓,人間團圓。一個人的中秋到底有點落寞了。眼裏看不到月,但心中始終有一輪圓滿的月。而其實,在平日裏,兒子在外地,先生忙於事業,我落單在家是一種常態。有時就特別想念小時候一大家子的人,呼呼咋咋,熱熱鬧鬧的情景,也時常會有一種很深的孤獨感。而現實是這樣,不斷地逼迫你慢慢地成熟,慢慢地去圓滿你的內心,只有內心的寧靜圓滿才足以與幻象疊生的現實來對抗。中國古代文豪蘇軾寫過很多關於月亮的詩詞,「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與誰同坐,明月清風我」。他賞月賞清風,享受一個人沉浸在明月清風中的孤獨與自在。他還有一首非常有名的詞「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或許,月兒有缺然後圓的時候分外迷人,人有離別因此相聚顯然別樣溫暖。兒子在手機屏幕裏彈出一句:「短暫的離別是為了更好的相聚。」 他是懂我的。

月亮圓了,思念滿了。無論你此時身處何方,居家或堅守在崗位亦或是孑行的旅人,惟願一切安好,中秋安康!

(本文圖片為如一提供及資料圖片)

王燕婷簡介:香港作家聯會會員,從事教育工作。出版散文集《擁抱,在風起時》與《三月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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