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瀚
《明報月刊》總編輯兼總經理潘耀明先生的新著《這情感仍會在你心中流動──名家手迹背後的故事》（作家出版社二Ο二一年五月出版）記錄了他近半世紀與內地和海外文學家包括茅盾、巴金、老舍、冰心、曹禺、丁玲、艾青、錢鍾書、沈從文、俞平伯等人士的交往，並收錄了近千件書信、照片和字畫。內容詳備深入、資料鮮為人知，精彩紛呈。嚴家炎在序中所說：「這部豐富而厚重的著作，在現當代文學史上應該是獨一無二的。」高度肯定了潘耀明對補充中國現當代文學史的史料作出的貢獻。
人生有多少個十年？人生能做多少件大事？潘耀明年輕當編輯時聽從曹聚仁的教誨：「找一個專題專心做研究」，開始認真地收集文學家的資料。他經年累月以常人難以想像的時間、精力和心血，持之以恒地與名家作廣泛而深入的交流，建立了深厚的友誼。「一分耕耘，一分收穫」，他先後出版《當代中國作家風貌》及續篇，今年又出版三十六萬字的著作，令人欽佩。
貫穿此書的明線是潘耀明豐富而真摯的感情。他首先像粉絲一樣，以虔誠之心、敬佩之情與名家交往，對他們的作品瞭如指掌。他指出艾青的詩歌〈我愛這土地〉很感人，「我每次朗讀，都不禁熱淚盈眶，我從沒讀到一首同樣的詩篇可以對祖國愛得那麼深沉！」艾青以鳥為意象，在詩歌的結尾直抒胸臆：「為甚麼我的眼裏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表達對祖國真摰和熾烈的愛。艾青詩意深沉、詩情濃烈。雖然〈我愛這土地〉創作於一九三八年，與潘耀明所處的時代背景完全不相同，但潘耀明熱愛詩歌，極具詩歌的審美和鑑賞能力，能充分理解艾青的愛國激情，因此產生了強烈的共鳴。艾青在一九八Ο年書寫一幀條幅送給潘耀明：「若火輪飛旋於沙丘之上，太陽向我滾來。」潘耀明仔細品讀艾青的詩歌〈向太陽〉，準確把握太陽意象的審美特徵是光明、進步，並能挖掘此詩的內蘊是「歷史是不可阻擋的/光明的到來是必然的。」隨著時代的發展，潘耀明對詩歌又有新的理解：「詩人以當家做主的姿態出現，不再像過去那樣對太陽禮拜的卑微心態，我想，時代變了，更準確的說法，應是太陽向人民的詩人（艾青有『人民的詩人』之稱）滾來了！」潘耀明重新解讀〈向太陽〉，賦予了時代感。正是因為他對詩人懷有真誠和熱烈的情感，所以對其作品百讀不厭。
此書的暗線則是潘耀明尊重文學和尊重文學家的思想。在書中可以感受到他處處尊重知識分子，那是發自肺腑的尊敬，將文學和作家置於崇高的位置；那是純粹的尊敬，既沒有任何私心企圖，也沒有矯揉造作。其思想無論在以前還是現在，在香港這個商業化社會確實難能可貴。例如在一九七八年潘耀明拜訪艾青時，艾青才從新疆勞改回來，尚未獲得平反。可見他不以貴賤交友，而是從文學作品出發，從欣賞作家的才氣出發。在這樣的思想指導下，潘耀明時刻關心文學家。他曾在一九七九年給艾青捎去錄音機、計算機和速溶咖啡，「那個年代，這三樣東西在內地是緊俏物品。」又如在一九九八年初秋在北京探望住院的冰心時，潘耀明除了攜去一盒西洋參，還送上一束玫瑰花。冰心「清癯的臉上漾起一朵笑容。保姆說已經很久沒有人送玫瑰花了。」他甚至幫蕭乾購買輸尿管。可見他從生活和精神上關心知識分子，令他們倍感溫暖。
潘耀明為人謙虛有禮。面對俞平伯的稱讚，他回應說：「在大師面前，筆者只是一個小學生而已。承俞老不棄，引為忘年交，反而感到惕惕不安。」又如他總結與金庸的關係時，由衷地說道：「金庸不光是我工作的上司、老板、忘年交，也是我從之獲益良多的老師。」一位謙謙君子，如在眼前。
此書的特點之一是將名家人性化。作者打破禁區，打破「名人是神」的觀念，將名家的七情六慾真實地展現出來。文章只有真實客觀的描述和中肯的評價，沒有過分的褒揚或疾言厲色的批判，還原了名家的慾與情，讓讀者可以全面了解作家自身的內在個性，從而把握其創作特質和風格。例如卞之琳的感情生活讓人有「石破天驚」的感慨。他二十三歲時（一九三三年）在沈從文家邂逅北大才女張充和，從此魂牽夢繞，寫下〈斷章〉、〈魚化石〉等愛情詩歌。不過由於性格內向，一直守株待兔似的等待張充和的眷顧。潘耀明真實地指出：「卞之琳雖然精通中西文化，著述等身，但卻拙於口才，尋常講話訥訥而結結巴巴，很不伶俐，加上內向性格，使他在感情上吃盡苦頭。」結果在橋上看風景的卞之琳苦戀張充和，直到張充和與漢學家傅漢思在北平結婚，七年後，卞之琳四十五歲（一九五五年）才與青林結婚。在全面了解卞之琳的性格後，讀者就容易理解〈斷章〉所蘊含的深沉而複雜的感情。
此外，此書善於抓住名家的主要特點進行闡述。例如潘耀明以大量的例子來說明錢鍾書的妙喻與幽默。談到錢鍾書的代表作《圍城》時，錢鍾書說道：「代表？你看我這個是代表什麼？又不是『人大代表』的代表（笑），所以也沒所謂代表不代表。」盡顯錢鍾書的幽默與豁達。又如他舉大江健三郎對巴金的正面評價和金庸對巴金的推許為例，高度讚揚巴金講真話。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古希臘哲學家畢阿斯曾說：「要從容地著手去做一件事，但一旦開始，就要堅持到底。」潘耀明持續五十年收集文學家的資料，令人肅然起敬。其真摯的感情和重視文學及文學家的思想在書中相互交織，展現光華。此書的重要意義在於真實展現了中國現當代文學家的風采，幫助人們全面而具體地了解作家和作品，從而加深對中國現當代文學的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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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瀚簡介：文學博士。現任國際當代華文詩歌研究會執行主席兼秘書長、香港作家聯會常務理事、《國際漢詩研究專刊》社長、《國際漢詩探索》及《五洲華人文藝》《五洲華人詩刊》執行社長兼總編輯。曾榮獲「香港中華文化金紫荊獎」的「實力詩人獎」、「第一屆『國際漢詩杯』二Ο二一年度國際漢詩優秀評論獎」等獎項。著有詩集《靈魂在陽光中飛舞》、中英對照《周瀚短詩選》、學術著作《唐代帝王詩歌與詩壇》。翻譯詩集若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