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華
第四章
一、 東方之珠揭開它華美的頭蓋對宓兒做了個意味深長的鬼臉。
姨婆的生活非常拮据。那日,姨婆去機場接了宓兒來家裏,的士拐來拐去,停在一條嘈雜的小街上。甫見門臉,宓兒心裏「咯噔」一下,不敢相信姨婆住在這種地方。
推開「吱吱」作響的鐵門,迎面各種物事張牙舞爪:一邊牆上,爬滿了各種電線、管道,它們捆綁著,裸露著,彎彎曲曲,佈滿了蛛網和灰塵;另一邊牆上,肆意安放著各家信箱,面目猙獰。有的,塞滿了廣告、信件,一半已吐在了外面;有的,門鎖鏽壞了,耷拉下半截,鎖與不鎖並無甚麼意義;更有沒門的,鏽跡斑斑的一個空殼……總算有幾個完整的,凸顯出矜貴。
宓兒眼尖,看到有一個寫著姨婆的住址,略覺欣慰。
樓有六層高,卻沒有電梯。宓兒看著地上大大小小的行李,計算自己走幾趟,才可以運去姨婆住的五樓。卻不知何時姨婆已喚來一個壯實漢子,好像是街坊,兩人笑咪咪說著粵語過來。姨婆把張百元紙幣塞給那人,那人推開姨婆的手,不肯收。兩人推著塞著,姨婆假裝生氣了,那人回過臉來看看宓兒,無奈搖搖頭,笑笑,收了。那漢子躬身抓起地上行李,橫背斜挎,又抱又提,竟是全負上了身。說,你哋兩個慢慢行。說著,自己先往樓上走去,「蹬蹬蹬」就沒影了。
他顯然熟悉姨婆的家。姨婆日常有重物,可能就用這種方法上樓。
宓兒心裏嘆了口氣,扶著姨婆往上走去。樓梯隱在深處,暗黜黜,水泥砌造,狹窄簡陋。扶手粗礪,手不願去搭,沒有扶持感。走上去,石灰白的牆身,已難喻色。霉斑、水跡隱隱現現。
姨婆看了看宓兒的目光,嘆口氣說,這唐樓已有五六十年的樓齡,長遠沒裝修了。宓兒問,為何不裝修呢?姨婆說,裝修要各家攤錢呀,很貴的,大多數人家不捨得的。宓兒這才知道這些叫私家樓,一切要自己負責。心想上海住的都是公家的,不盡人意,卻也不用操心。
沒有重物,兩人還是走得慢慢的。幾年不見,姨婆顯得很老,背已佝僂,走走喘喘。
那漢子卻已「蹬蹬蹬」地轉了下來,見到他們,說,啲嘢都係門口啦,你哋慢慢行。宓兒和姨婆連聲說謝謝。漢子說,唔使,唔使。大步走了。
到了家門口,果見一堆行李齊齊疊在門邊。宓兒讓姨婆先進屋裏坐下,自己把行李一件件往裏搬。搬到一半,卻見那張百元紙幣夾在行李間,突出粉紅的一角。宓兒拿出來給姨婆,心裏對這異地陌土的人卻生出了一絲好感。
或是宓兒的不驚不咋,或是親人近在眼前,住下幾天,姨婆對宓兒絮絮說著過往。時斷時續,並不詳細,但宓兒還是聽出了個大概。
姨婆、姨公四十年代末來香港謀生。那時的香港,海運業興旺。位於九龍和港島之間的維多利亞港是個天然深水港,海面廣闊,群山環繞,風平浪靜。加之香港氣候溫暖,終年無冰,是遠洋海運的理想停靠點,所以香港漸漸發展成為亞洲的重要海運港口。歐洲的工業品、奢侈品;遠東的農產品、手工業品,在這裏集散和轉運。朝鮮戰爭後,美國及一些歐洲強國對中國實施經濟封鎖、貿易禁運等,香港更成了中國對外經濟貿易交流的唯一窗口。大商家、小漁民都依賴港口生存。
姨公、姨婆也不例外,他們開了個小洋行,做毛紡織品生意——把內地的毛紡品運來香港,再把歐美的奢侈品運去內地。那時候,進出香港不用簽證。姨婆、姨公小本經營,就用最原始的方法——隨身攜載,一趟趟地來去、倒賣,硬是賺下了第一桶金。後來慢慢發展起來,他們開始接手大單,做批量運輸。又自己設廠,創立品牌,直運海外。
開始幾年,姨公、姨婆經營得很好,積累了不少資產。到了該享福的時候了,姨公卻病了,而且一病不起。掙扎了好多年,千金散盡,還是撒手人寰。
「很多嘢係命定嘅。」「一個大浪就叫你永不翻生。」
姨婆說到這裏,總會念叨這些話。
沒有了姨公,姨婆獨木難支,生意、生活都一點點敗了下來。到如今,只剩下這間自己住的唐樓,日常生活還要靠政府的救濟金過日子。最遺憾的是,為了賺錢,兩口子忙得連個子嗣都沒留下。
……
顯然,上海的宓家對姨婆的情況是不甚了解的。宓家只知道香港的姨婆「很有錢」。過年過節,宓家的孩子總會收到香港寄來的壓歲錢、各種禮物。姨婆來上海,也會給宓家帶來大小電器、洋氣的日用品。大樓裏,宓家最早用上了電視機、洗衣機,常叫鄰居羨慕。
宓兒這會兒才知道,實際上,姨婆的經濟很多年前就敗落了。姨婆早先的富足是真實的,後來的富足卻是硬撐出來的。姨婆給宓家的各種資助,其實是她一段又一段日子的積蓄,是牙縫裏儉省出來的。有幾次姨婆說得興起,會說出些細節。為了那些電器,說她用了如何的心機,如何地看報紙、逛商場、等折扣、候減價……在貨物最便宜的時候,買回家存好,然後帶回上海。
年復一年,姨婆在宓家和親人們面前顯示慷慨和富足,就是不說敗落。
宓兒不由四周打量這個家。雖然這個家和這棟樓一樣:簡陋、陳舊,滿屋沒有一件值錢的東西。但細看,處處件件,卻顯示著它的主人在用心地生活著:井井有條,一塵不染,舊物也擦得閃閃有光。
宓兒又想起樓下那個保持完好的信箱。宓兒知道,這世上只有宓師母給姨婆寫寫信,也是偶爾的,一年一兩封。姨婆卻把信箱掛得那麼鄭重其事,一絲不苟。
所有這一切,無不透出姨婆的自尊、不甘和不屈。這麼多年來,姨婆拼命地維持著自己的尊嚴。生意敗了,生活敗了,但尊嚴不敗。
宓兒看著步履蹣跚的姨婆,覺出那佝僂無力的身體裏,其實揣著一顆強硬的心。
宓兒有了穩定的工作,就把姨婆的小屋簡易地裝修了一下。屋外的環境沒有辦法改變,屋裏卻是自己能夠整理舒適的。
宓兒愛做的事情之一,就是裝扮家裏。她折騰了幾個星期,全屋煥然一新。姨婆高興得在房間裏走來走去,不停地摸摸清雅的窗簾、椅套;摸摸漂亮的花瓶、牆飾;摸摸雪白的廚房、廁所,滿臉是笑。說,宓兒,宓兒,幸虧你來了香港陪我。
宓兒沒答話,答不出,陰差陽錯,心裏都是感慨。
宓兒不想姨婆為自己操勞,又跟姨婆學會了做飯菜。廣東菜、上海菜都學會幾款,特別是學會了做梅乾菜烤肉。
開始學時,姨婆覺得很奇怪,婆孫兩人都不喜歡吃肉,宓兒卻學得這麼仔細,顏色、味道、觀感,步步講究,學來做什麼呢?煮出來了也不怎麼吃,老對著那盤梅乾菜烤肉發呆。問宓兒,宓兒笑笑,端著盤子入了廚房。兩三天吃不完,只好倒入垃圾桶。過些天,又煮,又倒。
姨婆和宓兒一起生活久了,了解了宓兒的脾性:她不說,就別問。問了白問。宓兒剛來香港時,姨婆的老姐妹們見了宓兒,說,靚女喔。要給她介紹男朋友。宓兒忙說:「沒時間,不考慮。」躲進了房間不理這事。再提,也是笑笑,一連串的「沒時間,沒時間」,躲了。
姨婆雖已老邁,卻也是精明人,看出姨孫女心裏有點事。
晚年的姨婆倒是在宓兒的照顧下過了幾年的好日子,政府的救濟金也不要了。
……
第五章
……
宓兒徹底明白了,自己只是因為工資要求低才被廖氏聘用的。廖氏一直在生死存亡中掙扎。
以前,香港的生意果真那麼好做嗎?歷史成就了香港,造就出一個國際大都市。如今內地開放,情勢轉變,用媒體的說法叫:「窗口效應」淡化了。香港將如何走呢?你又將如何走呢?你無意中來到一個動盪之都。它在驚恐,在迷茫。你也驚恐,也迷茫。可是,宓師母說起上海,也驚恐,也迷茫。其實,這世界不就是在動盪中盤旋上行的嗎?個體在歷史的盤旋長途中,又何以知道自己站在一個正確的、還是錯誤的節點上呢?!你不離開香港。不離開。何況你還有姨婆。以前你對姨婆不甚了了,現在你了解了她,你愛她。切膚之愛。你有責任讓她以後的日子過得好點。
你遇到的,便是你要盡責的。
——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朱華簡介:曾任文化館創作員、影業公司編劇。上海人,現居香港。香港作家聯會會員。澳洲梅鐸大學工商管理碩士。出版及發表長篇小說《雙城故事》、中短篇小說集《重要的人》、劇本《白天,黑夜》及散文、詩歌等百萬餘字。獲文學獎項:大灣區杯文學大賽「歷史大獎」;上海市「建設者」中篇一等獎、短篇三等獎;香港「城市文藝」散文優異獎;香港中文文學創作兒童故事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