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德錦
尤二姐和尤三姐的故事,在《紅樓夢》的閱讀中算是很受熱愛的。由第六十三回起至第六十九回,幾個章節的緊密敘述,二尤故事差可獨立成篇。尤二姐嫁入賈府為正室的願望一夕成空,尤三姐受閒言譭傷又被悔婚,結局都是自盡。前人論及這對沒有名字的姊妹花,幾乎都認為她們是「賈家色鬼荒唐鬼的犧牲品」(文學史家劉大杰語)。
話雖如此,玩弄在賈珍等人手上的女性不可謂少,尤氏姊妹故事的切入,施彩展墨,若從刻畫力度而言,可算稱職。然而小說篇幅已過一半,若在此時再插筆點染,未免有鬆散拖沓之弊。但稍作研判:此時賈家衰象已呈,曹雪芹正好借尤氏姊妹,將此衰敗連繫到幾個重點人物身上。此為曹雪芹常用的複筆、伏筆,即寫一人一事而兼及他人他事。其中最關鍵的人物和事態,當為撐起榮府事務的王熙鳳,以及榮寧二府的亂象。
尤二姐有婚約在前,王熙鳳賄賂都察院,使人訟告丈夫賈璉重婚,一心要打消尤二姐進入賈府、取代她正室地位的可能。賈珍、賈璉也同時向都察院使錢,試圖平息事態。此處吏治敗壞固可得見,但重點在賈家賄賂公行的荒唐。王熙鳳害怕一個弱質女子取代自己的地位,不擇手段,也是她的權力由盛而衰的柺點。連小廝興兒在尤二姐面前也膽敢數落鳳姐,可見一斑。
大家族成員因財產問題對簿公堂,在現代社會司空見慣,但在中國封建社會,恰正反映這些大家族表面團結但內裏脆弱的本質。還不止此,在大家族衰朽過程中,任何在它陰影下稍為正常的人,他們的性格也會漸漸被磨蝕、被異化。
這不是說尤氏姊妹走入賈府是抱著絕對正當的目的。她們也許太輕率,也許貪慕虛榮,或受環境迷惑。但即使不以死明志,她們也將被腐朽力量所異化和拖累,珍珠也會變成死魚眼。曹雪芹要她們吞金刎劍,正好告訴讀者:與其被異化,還不如擦亮眼睛,做一刻清醒的人。這對沒有名字的姊妹,精神面貌刻畫得十分鮮明。對比鳳姐機關算盡,珍、蓉、璉等人的醜態,這對姊妹的殞命就不純為製造戲劇效果而是賈家衰敗的必然判詞。
尤氏姊妹的悲劇,有兩個人似乎脫不了關係。三姐自刎,是因柳湘蓮侮婚,而柳湘蓮侮婚卻因賈寶玉對他說了「真真尤物」、「在那裏(寧府)和他們混了一個月」的話。寶玉此無心之言卻使柳湘蓮懷疑尤三姐並不貞潔而不甘當「剩忘八」。在此,或許柳湘蓮拘於禮教、過於潔癖,卻同樣是寧府敗壞無人不知的必然結果。第二個間接導致悲劇的人物是平兒。尤二姐被賈璉收納為妻室後,是平兒通知了王熙鳳,又由王熙鳳假意將她迎入榮府,輾轉在庸醫誤診下令二姐流產。
平兒的處境其實困難。作為鳳姐的陪嫁丫鬟,處事方面的左右臂,她必須以鳳姐的利益為首要考慮。尤二姐進府,也大大威脅了她作為賈璉通房的地位。事先她並不熟知尤二姐面目為人,但從小廝的話和賈珍賈璉的風流行徑中可猜得三分。即使她放手不理,鳳姐遲早也得悉丈夫瞞娶。
反過來,尤二姐通過小廝口中完全掌握鳳姐、平兒以至大觀園諸姊妹的性格,她想向鳳姐「以禮相待」可說過於天真;但她敢於入府又可見她飽經風塵而鍛鍊出來的勇氣,以及她平和良善的面貌下的執著。
悲劇不會只由單方面一手做成,有時是事有湊巧,更多時是人物性格中潛藏的那份執著所致。比如柳湘蓮,這萍蹤浪跡的冷面人並沒有走江湖者常有的一份豪爽,內心無形的道德感反而使他拒絕了堅決改過自新的尤三姐。
聰明的小說家會編造巧合,有深度的小說家寫出人性,有智慧的小說家能摸索出人性的各種層面。魯迅在《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談到《紅樓夢》,指出作者「在敢於如實描寫,並無諱飾,和從前的小說敘好人完全是好、壞人完全是壞的,大不相同」。
所以曹雪芹塑造的人物,最成功的都是有真性情的。試看王熙鳳招呼尤二姐進府那番話,低聲下氣、有理有節、賺人同情,真連自己都騙得過去。又看「沒半刻斯文」但處事「不會朝更暮改」的尤三姐,其爽直性格反襯柳湘蓮的怯懦。至於見慣風月的賈璉,對尤二姐也動了真情不究既往。還有寶玉與柳湘蓮交好卻又失言,平兒在尤二姐自盡後追悔……曹雪芹展示了人性的複雜面,沒有臉譜化,所以再三讀來仍可玩味。若把這尤氏姊妹片段看作閒筆散墨,為賈府敗象作一示例,那便輕看了曹雪芹全面塑造人物性格所下的工夫。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陳德錦簡介:香港作家及學者。早年與友人組織「新穗文社」、「香港青年作者協會」,出版《新穗詩刊》及《香港文藝》等刊物。曾任教於中學及嶺南大學中文系等。香港浸會大學博士。著有散文集《一枕酣眠》、《身外物》及評論集《中國現代鄉土散文史論》、《宏觀散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