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風長

長安

赤子一出世,巨大子宮便成洩氣皮球。初為人母坐月子,有天夜裏朦朧聽到嬰兒啼哭卻又找不到孩子,輾轉找到了卻是個稻草人。大驚,醒來,發現孩子就睡在身旁,實實在在的孩子。

大熊,大熊

次子剛會講話那會兒,睡前抱到窗邊看月亮。墨藍的天,銀燦燦的月亮。翌晨拉開窗簾,次子一臉懵懂,問我:「月亮呢?」天真啊,太陽都出來了還找月亮,我笑起來。如果,如果能坐著時間機器回到那些日子,我就會抱他出去,一起看看天上還有沒有一片白月牙,或者找個黃昏,抱他去看夕陽西下明月東升,日月同輝。

 「一天在森林裏,我遇到了大熊。開著花的森林裏啊,我遇到了大熊。」早上開車送長子去保育園,車裏常放這首歌,《森林裏的大熊》。長子上學了,次子又聽,好多年都像生活在童話裏。這首歌原為美國童子軍歌曲,日文歌詞顛覆了原來的大熊形象,塑造了一頭溫和友善的紳士熊。家裏有一隻棕色玩具熊,長子小時候奶奶給買的。一天看到次子一本正經地與那隻熊搭話:「大熊!大熊!」童話就在眼前,我倒又笑了。那天,真該化作馮至詩裏那條深情的蛇,「靜靜地沒有言語」(〈蛇〉),聽聽次子還要跟大熊說些什麼。

浪漫

長子兩三歲時,睡前母子共讀繪本。有個故事叫《擠牛奶的女孩》,來自《伊索寓言》,講農家女羅莎弄撒了牛奶,茫茫然從夢幻中醒來。《伊索寓言》裏媽媽訓誡女兒不要想入非非,故事到此為止,但繪本裏卻有續章,羅莎後來和一個年輕的農夫結了婚,過上了腳踏實地的日子。最後一頁,舞會上的兩個年輕人翩翩起舞,神采飛揚,長子看得笑盈盈的,說道:「丹丹和媽媽結婚,過得好。」次子兩三歲時也想和媽媽結婚,遂告之一家人不能結婚。一天次子突然發問:「你和爸爸已經結婚了?」「是啊。」「不行,不能和家裏人結婚!」他說得斬釘截鐵。

次子三四歲,在森林公園玩滑索。每次都是我把他抱到吊球上坐好,讓他握緊繩索,再推一下,他就悠然滑走。一天幾個中學生模樣的大女孩母性十足地幫小孩子上滑索,幫了一個又一個。次子開始還認生,後來便揮手不需要媽媽了。從沒見他玩滑索玩得這樣笑逐顏開,心滿意足。

長子年幼時一家三口住在公寓五樓,左鄰右舍基本上老死不相往來。次子出生後遷到獨棟,終於接上了地氣,有了雞犬相聞的街坊鄰里,亦有了千金難買的青梅竹馬。次子與同條街上的阿駒上的是同一家幼兒園,兩小無猜,互稱彼得和溫迪,愛把我家小院當作Neverland(烏有鄉?夢幻島?),佔地為王。阿駒進了我家,總喜歡與次子一起鑽進壁櫥,關起門來看動畫,過家家。玩啊玩,不知過了幾世幾劫,阿駒媽媽隔窗問她什麼時候回去,她把櫥門拉開一條縫,理直氣壯地回答:「想回去的時候回去。」過會兒媽媽又來問,她還是那句話:「想回去的時候回去。」一天阿駒穿得像《冰雪奇緣》裏的安娜公主,次子則扮成彼得潘,拿著長劍。兩人忙來忙去,周圍彷彿罩著一層童話的光環。阿駒兩三歲的小妹妹有時也一起來,一次小妹扮公主,忽地伏在沙發上哭將起來,過會兒又笑出了聲,解釋道:「公主都是得哭的啊!」細思頗恐,然而眾人都笑起來。在房間裏玩膩了,孩子們便到附近公園捉迷藏、盪鞦韆,或者,扮演街頭消防隊,挨家挨戶去救火。玩具消防車是次子在奶奶家得到的聖誕禮物,有長長的雲梯,大大的水箱,能噴出高高的水柱。

幼兒園下午下課,要是天氣好,孩子們就會在院子裏多玩一會兒,享受完那份餘韻才回家。一日陽光燦爛,滿院子的孩子讓人眼花繚亂。我拿本書邊看邊等,忽然阿駒跑過來,神秘地告訴我次子剛才跟她說了,長大就結婚!

南波希米亞,奶奶家,隔著兩戶人家便是特麗莎家。又一份青梅竹馬。特麗莎家泳池大,漫長的暑假裏次子經常與堂弟去游泳,有時堂弟回來了次子也不回,飯也在那邊吃。大人去叫他,都被他和特麗莎用玩具噴水手槍、機關槍打得落荒而逃。

回東京前,離開奶奶家到布拉格小住。布拉格的家在公寓頂樓,有傾斜的天窗,可以用望遠鏡看月亮。一天次子邊看月亮邊說:「你知道嗎?東京是灰色的。布拉格五顏六色。」「那巴黎呢?」我問。從東京到布拉格,經常路過巴黎,有時也停下來玩幾天。「巴黎更有顏色。」次子說。遂問其究竟,次子猶豫一下,笑道:「說了你可別笑啊。浪漫!」

半成人

五歲的次子學騎自行車,剛摘掉輔助輪。一日母子對話如下:「我騎車去游泳池行嗎?」「行。」「不用輔助輪行嗎?」「行。」「我一個人去行嗎?」「行。」次子愛抬槓,我也學會順水推舟、將計就計。這日見媽媽全盤答應,次子沒了轍,環顧左右,伸了下舌頭道:「我才五歲呀!」

五六七八九,唧唧喳喳劈劈啪啪,長啊長。九歲的最後一天,我去買花、訂蛋糕,又把幾件生日禮物藏好。次子一回家就拿起魔方玩兒,一會兒又上網查找魔方的新玩法。睡前一起讀小人書《鄭板橋罷官》,讀著讀著次子就睡著了,醒來就十歲了。

二十歲成人,十歲便是半成人。注重儀式的國度,儀式不嫌多。半成人式似乎沒什麼歷史淵源,大約興起於上世紀八十年代。長子上的是私立小學,沒參加過半成人式,次子所在的公立小學則辦得大張旗鼓,家長還得事先寫好給孩子的信悄悄交給班主任。當天家長們都去參觀,聽孩子們暢談夢想。有的想當木匠、選手、護士,有的想開花店、開點心店,沒人說要當科學家、當總統。一個長髮女孩說長大想當芭蕾舞演員,一個瘦瘦的女孩說以後想幫助弱勢群體,我家次子的夢想是當一名飛行員,他旁邊的男孩說最想當便利店的店員,還想當遊戲創作者,說著說著便哽咽起來。隨後孩子們收到來自父母的信,大家哭成一團。家長們則收到孩子們的手繪卡片,撫今追昔,個個感慨繫之。

日式房間稱和室,家裏和室的木頭門框上,從上到下有好多條長長短短的鉛筆道,一旁凌亂地標著日期,記錄著孩子們彼時的身高。長啊長,唧唧喳喳劈劈啪啪,好像一覺醒來就會長高一塊兒。

關東地區十年未遇的強颱風——颱風二十六號來襲那天,孩子們都待在家裏,五脊六獸。颱風稍息,便都奔到小公園撒歡兒。颱風過後姥姥來,看看長子又看看次子,嘆道:「這倆孩子見風長啊!」那時長子十一歲,接過話茬兒道:「見風長。刮颱風,更長!」

(本文圖片由作者提供)

長安簡介:本名張欣。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東京大學文學博士,法政大學教授,日本華文女作家協會理事。著有《越境.離散.女性》(法政大學出版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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