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州森町的楓紅之路

華純

秋冬之際最值得狩獵的景色，莫過於漫山遍野的楓紅似火了。有人說世界上怕是沒有其他國家可以和楓葉之國加拿大媲美。北美友人打過兩針疫苗後在臉書上鼓動去鄰國坐觀光火車，穿越秋日楓紅可一路飽覽丹霞般的絢爛色彩，不料報名者蜂擁而至，似乎是反轉新冠疫情之束縛的破繭而出，點燃了大家心裏的一把火。

我想起多倫多最美的Maple Road，秋風吹落楓葉，人走在路上發出簇簇的聲響，四周的樹被彩筆塗抹成鮮紅，山巒色彩斑斕，層林盡染，確實是終生難忘的視覺饕餮。不過我心裏還會感慨一句，一定是上帝拿著調色板，特別恩賜加拿大的安大略省和魁北克省了。遺憾的是，美加兩國的陸路邊境一直關閉了近二十個月，直到今年十一月才得以開放。這時氣候已經寒冷，楓葉也差不多凋落，友人的加國楓路之旅，終究沒有實現，只能寄託於明年了。

此時，氣溫緩慢下降的日本，人們的楓葉之旅正如火如荼。由於新冠病毒感染人數急遽下降，全日本地區疫情不斷走向清零，安全指數上升，大大鼓舞了人們乘機結伴出遊的興致。像青森八甲、日光、京都等名山名園都是最人氣的賞楓首選。日本列島絲毫不遜色於加拿大，大自然點綴的楓紅與古樸寺院、日本庭園相映生輝，有些地方的風騷更是美得令人屏息，流連忘返。世界宗教歷史文化的分佈沿傳，在東西方的地理版圖上劃出了不同特色，大量的人文景觀覆蓋其上，旅遊者親遊其中，總能收穫眼角瑰麗和心靈反饋。

想誇一下我最近去過的一個小眾景點。

遠離城市喧囂的森町位於靜岡縣西部的山間地帶，自然資源豐富，素有遠州小京都之稱。每年十一月到十二月，小國神社和大洞院會迎接各地遊客紛至遝來。過去本人孤陋寡聞，對靜岡縣的了解僅限於短歌中吟唱的「山屬富士，茶屬靜岡」，以及日本數一數二的溫泉海岸線熱海與伊豆。恰逢Z女士在森町購置了房產，盛情邀請我們去，便有了這意外的攜足登入。

森町離東京不遠，乘坐新幹線大約兩小時抵達掛川站，再轉乘天龍濱名湖鐵道到達遠州森站，借自駕車可以一路駛進幽深老林的山中秘境。

森町擁有眾多寺院和神社，從沿街零落的格子戶町屋和路邊半掩的地藏石像來看，能推測歷史上是農業經濟比較發達的魚米之鄉，出現過過繁榮的興盛時期。Z女士帶領我和名古屋過來的兩位好友，先去探訪曹洞宗古寺大洞院。這是一座在南北朝時代応永十八年（一四一一）開山的名刹。由於日照時長適宜，又不似京都名園那樣人流如潮，遊客盡可展開三百六十度的視角，觀賞紅、黃、綠葉夾雜在一起，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的美景。突然發現站在太鼓橋邊上的D先生，被身後一片楓林映照得滿面紅光，三位女士立刻手機搶拍特寫鏡頭。我們反覆說這張如何如何的好，D先生也不仁讓，大家一時不亦樂乎，抓住樹梢和縫隙間的變幻顏色拍下印象美圖。當鐘樓輪流傳出了舉臂一擊的悠長鳴響，心中自然而然散去了疫情生活的一些旮旮旯旯投下的陰影。

登石階而上，高台上的僧堂和法堂，應該是供著開山鼻祖梅山禪師和二代怒恕禪師的尊像，但是大洞院最著名的人物不是他們，而是入口處一塊紀念石松的墓碑。出生於森町的石松是江湖幕府末期的一位俠客，長話短說，上一世紀五十年代此地突然刮起了一股風，有人相信崇拜石松能帶來賭博好運，幫助消災除厄、繁榮商運和傳宗接代，因此用刀具在石松的墓石上刮下邊角，眾人紛起效之，墓石很快被破壞得面目皆非。一九七七年重新造碑後又受到多次刮損，至一九七九年不得不更換第三次的墓碑，也就是我們今天所看到的模樣。即便如此，仍然有迷信的人偷偷切刮，令人又好氣又好笑。據說石松這樣的人物是否真實存在也尚存許多疑議。

接下來我們來到當地赫赫有名的小國神社。這裏有一千多年悠久歷史的神社和古杉樹蔭大道，與周圍延伸三十萬坪土地（約一百萬平方米）的原生林相得益彰。沿著宮川河流，午後的光束穿過林立的樹隙斜照過來，在擎天的古樹嶙峋下，千年古刹的厚重與清幽滲透在每一處紅葉變幻的空氣裏。人們若然身處其中，定會感覺神靈就在四周森林裏時隱時現，不由得心中肅然起敬，閉了眼睛合掌祈福。同行中的L小姐，本來就長得秀麗可愛，隨意站在哪一個視角上，都宛如仙女下凡，在紅葉襯托下美哉樂哉，令人豈不快哉。

我們在一路快活中穿過了一座座獨木橋，最後匯合在正殿之前的鳥居門下。鳥居是人世和神域的分界線。遠遠望見正殿屋頂猶如神鳥展開羽翼，霧氣陽光和參天古樹，更添加了神秘氣氛。最近木造結構修葺一新，剛對外開放。整個小國神社的建築佈局是匠心獨運，處處有名人留痕的書翰筆墨。參觀這樣的地方，自然要有所了解神道的核心就是大和民族的自然崇拜和祖先崇拜。

源於神道教的「十二段舞樂」被日本指定為重要無形民俗文化財產，這裏每年春天的祭祀場合都會上演。在巫師和藝人的配合下「追儺」、「散樂」、「舞樂」等習俗表演形式起到了延續千年神道信仰的重要作用。那些神靈與生命輪迴之說，上千年以來一直是日本人的精神寄託。漫步這樣的名所，身心會深深感受對大自然的敬畏和安寧靜謐。

離開小國神社，天色已接近黃昏，身上感到了寒風凜冽，兩部車載四個人趕緊去買當地的土特產。靜岡茶葉，與中國淵源深厚。一二四一年日本高僧聖一國師從中國宋朝帶回茶種到故鄉靜岡推廣，由於靜岡氣候溫暖，遍佈冷暖差較大的山間和丘陵地帶，非常適合茶葉的生長。其栽培面積和生產量很快成為日本第一。遠州森之茶是一種深蒸煎茶，我們試喝了好幾種免費供應的樣茶，一邊往手提包裝入各種伴手禮物，一邊就覺得Z女士選中這個移住之地，確實很有福氣和眼光。

晚飯後，告辭了要趕回名古屋的D先生、L小姐，我跟隨Z女士來到她的一戶建新居。寬敞的客廳打開了電器火爐，變得十分溫暖。桌上擺上酒和幾碟小吃，就著小酌微醺，兩人打開了話閘……

其實我倆是因為共同愛好登山運動而在微信上建立初交。東京奧林匹克大會期間，Z女士發起戶外野營行走，目標是穿過青森和秋田的高山地帶，夜間自帶帳篷宿夜。計劃周密、經驗豐富的Z女士給了我非常完美的印象，未料日本在這時突然捲入第五波新冠疫情，東京人都嚇得不敢外出，以致徒步旅行的日程被取消。Z女士在朋友圈發佈了她和老伴駕車出發去北海道的消息，那時受颱風影響，夜間氣溫突然降至三、四度，微信截圖上見她第二天單獨攀上北海道有二千米海拔的富良野山頂，感動之餘我寫了一首詩給這位女俠客：

昨夜，你的身影

漸漸被微弱的信號抹去

颱風已經越你而去

我想像那一隻帳篷

在晨曦之前

不安地被山野潮濕的寒冷凍醒

 

立秋後的東京

依然每天燃燒著毒日

我洗濯箱底裏翻出的登山鞋

它在我眼裏迷惑

彷彿在冷暖交界的地方

踩在你跋涉群峰的足印上

……

此刻，我神馳著秋的夢想

那裏沒有城市的憂傷和意氣消沉

只有一群輕盈的精靈

飛入五彩斑斕的尾瀨沼原

原以為徒步旅行的夢想在秋天會實現，結果身體出現狀況，不得不入醫院接受手術治療。術後恢復得相當快，看來我還有希望成為Z女士的驢友。這樣想著心裏著實很開心，把Z女士端出來的一碟美味醬牛肉吃得一乾二淨。遇上生活這麼有情致又會享受的朋友，你再端詳她在新居裏裏外外的精心佈置和色彩癒合，定然會分辨出審美情趣的高雅。她製作的次郎柿餅和早餐也很好吃，用這樣勤快利索的手舉起萊卡高級相機時，又從家庭主婦搖身一變為攝影師了。Z女士就有這樣的本事，她每天有做不完的事，充滿了充沛的精力和追求。

第二天，我們再次出發，一路穿過田野和山川急流，在某一停車處彎腰檢了幾枚巴掌大的闊葉紅楓，發現附近河床上有倒斃的一隻死鹿，像是被狩獵人開了一槍，傷口很大，引來老鷹啄食。

位於靜岡縣袋井市的可睡齋，大約建於一四○○年前後。道元禪師七代法孫如仲天誾禪師在此開山。德川家康被武田信玄追討時，曾一度隱居此地。統一天下後家康招請有救命之恩的東陽軒和尚來濱松城見面，不想當場和尚昏昏沉沉打起瞌睡，德川家康的家臣們見狀激怒叱喝，家康說了一句和尚「可睡」，使恩人得以赦免。之後這位和尚被稱為「可睡和尚」，東陽軒也改名「可睡齋」，從此寺運騰達，名僧雲集，為東海道首屈一指之曹洞宗名刹。

我們逐一參觀了幾處開放紅葉景點，正好遇見誦經禮佛的僧侶隊伍從經堂裏魚貫而出。他們似乎受過美聲訓練，加上演奏法螺號角的音色，在山谷中形成了雄渾有力的天籟之聲，很是震撼。這裏比較獨特的是供奉東司之神。東司是僧侶專用的廁所，現在也對香客開放。上完廁所的人要記住往財淨箱投入小錢，拜一拜廁所神明為安。

楓紅之旅的尾聲在這裏應該結束了，小小的插曲是在可睡齋附近的舊貨商店發現了薄如蟬翼的木制葉片，這是細工製作精品，閃著油亮清晰的紋路肌理。店主說能製作這種手藝的匠人已經去世，價錢很低廉，卻是難得一見的寶物。有點心疼地選了幾枚，小心包裝好。如今除了上好的茶葉，這幾枚木葉已經成為我心愛的紀念品，不時要拿出來端詳上面的紋路，似乎是這次出遊路線的一個縮影。

（本文圖片由作者提供）

華純簡介：旅日作家。創作詩歌、散文、小說、俳句等作品並多次獲得文學獎，部分作品進入大學教材。現任日本華文女作家協會會長、日本華人文聯副會長、香港世界華文旅遊文學聯會理事、海外華文女作家協會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