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興安
一
今夜和客人消遣,泡至二時才回家。原想倒頭便睡,但就寢前總習慣先聽電話錄音的來言。竟然有一個罕有訊息:
「曉風,我是方菲,從歐洲回來兩星期,決定離港前見你一面,在西貢老地方等你,直到太陽出來我才走。」
這個留言把我嚇了一跳,把我從半睡中驚醒過來。方菲在十年前不辭而別,我總想和她說個清楚,但她就突然在人海裏消失。方菲是令人鍾愛的女孩子,神秘而浪漫,是一縷繞夢的輕煙。她說太陽出來才走,凌晨六時前她一定等我。我毫不考慮跳上新購的寶馬,向西沙公路疾馳。
二
認識方菲是一個傳奇。十年前我初入社會做事,參加公司的培訓班。下課的時候,另一群人正好等待入課室,人頭湧湧。但突然間人人靜下來,眾人的目光都轉向電梯吐出來的一個美少女。那女孩子一身短褲白運動衣,拿著網球拍,青春健美,散發著懾人的光采。她的艷光令我著實癡醉。
也許我太失儀了,她步入教室前一剎那見到我,四目交投,我的心裏一跳,她卻眼前一亮,向我說:「唏!你在這裏!」她顯然認錯人,我勉強一笑,點點頭,忙擠進電梯。我看到她失望的眼神,不知為什麼心中泛起一陣歉疚。她有青春,也有叛逆的瀟灑。過了一星期再見到她,竟然叫我逃課陪她試新車,我怎會拒絕?原來她早和車行約好,叫職員坐在後座,我們便向新界飛馳試車。
橙黃色路燈在車廂外望變成美麗的點點繁星,不斷向耳後飛去。她告訴我名叫方菲,好像是機構中某位董事的女兒,回港渡假。方菲的駕駛技術了得,試車有點像表演。但我更沉醉於車廂內的濃濃春意。後座車行職員默不作聲,靜聽我和方菲愚蠢的對話,要分手的時候我才猛然醒悟車上還有另一人。下車時聽到方菲對那職員說:「我買這輛車,你替我辦手續好了。」
三
和方菲約會了幾次,一天她和我到西貢一間酒店的露天餐廳吃晚餐。這晚,方菲的表現很奇怪,入座後默默無言,只望著眼前的食物。忽然,她的眼眶含著淚光,眼淚忽然像斷串的珍珠,驀然一顆顆掉到碟子上。她渾然不覺,竟混著沙律一口一口吞進肚子裏。我大吃一驚,握著她的手一搖,忙說:「方菲,你怎麼了?」
她嗚咽著說:「我很辛苦——我喜歡的人,他竟然不知道,無動於衷,竟然忘記我們的盟約——。」我說:「可以告訴我是什麼一回事嗎?」
方菲說:「我認得他,他卻不認得我——上一世,我們在投胎的路上相遇,大家相愛起來,答應來到世間,我們結成夫婦的。幾個星期前給我遇上,他竟然不認我,不再愛我。」
我心中一動,充滿疑惑,有點手足無措說:「你也相信這些嗎?」
她板起臉孔來,說:「我像說笑嗎?」
我見她滿臉淚痕,豈是說笑?但事情來得太突然了,方菲那我見猶憐的樣子,使我不禁站起來,繞過桌子,輕俯前身,倚著她的肩膀,要擁抱她的雙臂。
誰知她把身子一傾,滿臉凜然說:「不要碰我,只有我的丈夫才可以碰我。」我一呆,勉強一笑。
卻聽到她說:「曉風,請你原諒我的態度,——來,繼續我們的晚餐吧。」我遞上餐巾,她揩去淚痕,又溫柔如故了,把我弄得惘然。
茶座對開是靜悄悄的海水,月色散投到水中,反映到她的臉上,柔美無比。晚餐吃完了,她主動伸出手來,要和我攜手在月下水濱漫步。海風吹來,水濱的柳樹婆娑輕擺,暢美得使我恍如置身璇宮仙境,飄飄在雲霧中。
忽然她對我說:「如果你娶我,我不回英國。」
我說:「什麼事啊?和你結婚?」
她一呆,終於吐出一句話:「也許是我錯了!」
那夜,我們在一起,是默默無言的,但我知道兩人的心中是貼近的、是依戀的,但我是疑驚疑喜的。
四
隔了十年,又是午夜,她為什麼千辛萬苦再找我呢?現在她又變得怎麼樣了?
方菲約我在老地方會面,這種浪漫情調使我這個投身社會十年的現實青年重沾夢幻般的溫馨。我急於會見闊別多年的心中倩影,也極欲探知她心底下神秘的心思。但更希望的是能向她剖白。
午夜可以飛車,不消二十分鐘我便駛入西沙公路,暗淡的月色下,要和渴望已久的人相見,心速愈跳愈快。方菲現在怎樣了?清麗如舊、還是臃腫肥胖了?
到了當日初敘的海濱,十年樹木,似乎沒有多大變動,柳樹扶疏,也許高了。那裏多了的僭建的建築物,令周遭不及當日的高雅,失去寧靜閒致的清幽可愛;連鱗影波光也黯然了,景不如舊,而自己也濁世了!放眼望去,只見海濱的另一旁泊了五六輛汽車,那有方菲的影子?
我隨意把車泊在一旁,走下海濱的欄杆,倚望著天邊,實是心緒不寧。
原來是一彎娥眉月。娥眉月有另一番詩意,是我以前從未發覺的。寒星閃爍,冷月窺人,更添我落寞心境。偶爾寒風吹來,更見淒清。無論怎樣,我決定在這裏等到天亮,我知道方菲既然說過來,她一定來的。我即使等到中午,也不言悔。
良夜寂寂,花香暗飄,往事更易湧上心頭。當我沉醉在往事之際,突然見到泊在一旁的一輛白色的車亮起小燈,隨著大燈也閃了兩下。原來車內有人,車門徐徐打開,一個穿了白西裝裙,戴著帽的女子從車廂走出來。她站到車外,凝著不動,無聲無息地望著我。她的帽下罩著輕紗,我無法看到她的面貌,但我知道她是方菲。
「方菲!」我亮聲叫道。
「是我,曉風。」方菲說「很多謝你應約而來,我以為你不會來了!」
「怎會呢?這許多年來,我很渴望見你,就是沒有你的消息——。」我說。
「不見得吧——。」方菲說著,已走近我的身旁。
從輕紗後,我見到她的輪廓,是一個美貌婦人,意態高雅,不失麗人本色。
方菲還是戴著面紗,似乎不想我看到她的容貌,緩緩地說:「這十年你怎樣了?——我結婚了。」
「我尚未結婚,在社會混得普普通通,養自己還過得去。」我說。「你怎樣了?看來十分幸福。」
「是嗎?每個人看別人總是幸福的——」方菲說「這次回去前想問你一個問題,希望你認真回答我:我當年漂亮嗎?你知道我愛你嗎?為什麼你不愛我?不提出要和我結婚?」
「我——」我把心神定下來說:「我當時很喜歡你,你很漂亮,對我又好,但我……. 當時太年輕,壓根兒沒想過結婚這兩個字——。」
「哦——原來這樣,我還以為自己有什麼缺陷你不歡喜——。」方菲一口氣說,若有所失。隨即說:「我結了婚,又離婚了。生下一個女兒,叫『曉風』,名字和你一樣。此生我不會再結婚了,希望你他日遇上和自己同名的女孩子,好好照顧她。」
方菲的話使我愣住了,良久。才說:「她姓什麼?」
「她姓方。」方菲鑽回車廂,開車前一刻說。
我默然,汽車絕塵而去,我像視若無睹。只見瞥草地上一堆小黃菊在晨光中被寒風吹得顫動,何以沒有一根樹木讓它依附喘息呢?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楊興安簡介:以筆名柳岸發表小說。多年來從事文教工作。著有《金庸小說與文學》,散文《浪蕩散文》、舞台劇《最佳禮物》,及由香港作家協會出版之小說《柳岸傳情》等著述。現為香港小說學會名譽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