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化紅樓

惟得

甚至知己也不明白,我甘願乘搭長程飛機抵受時差之苦,再轉地鐵和巴士,只為在北京植物園的草木間兜圈,香港和溫哥華不是都有植物公園嗎?為甚麼要戀戀風塵?說實話,我的目的地其實是曹雪芹紀念館,買過票子內進,草坪上粗壯的喬木瘦小的樹苗,都掛有一塊標籤,訴說自己與《紅樓夢》的淵源,我猛然醒覺曹雪芹除了試圖呈獻一部風月寶鑑,更有意縷述草本綱目,於是上前一一細認,過後得悉,曹雪芹紀念館正在進行修繕工作,暫停開放,吃閉門羹反為是次要的事。旅遊時總要承擔種種風險與突變,往往心想事不成,原本在家裏議定的行程,只好咬緊牙關拋進背囊裏,生活有時不也是這樣嗎?節外生枝,可能會開出奪目的花蕾,紅樓外的綠洋,為我練達一顆平常心。

植物公園裏還有紅樓夢植物專類園,一張張字卡像智能手機的攝錄器,讀到《紅樓夢》的精彩片段,咔嚓一聲便記下來,定鏡放大,曹雪芹的生活品味,悠然從字裏行間滲出來,千頭萬緒,就從飲食說起。不是說「寶鼎茶閒煙尚綠」嗎?茶煙裊裊婷婷,曹雪芹可以細數各種類的名茶,還不厭其煩地描寫選擇茶水、器皿以致喝茶的氣氛。晴雯逝去,賈寶玉用她平時最喜愛的冰鮫縠寫成〈芙蓉女兒誄〉,擲筆後焚帛,用沁芳亭的泉水,沖成楓露茶一杯,代酒祭奠,茶不止供人品茗,還可以寄託對死者的繫念。姑且拿草木作食材,也透露曹雪芹的點點心思。植物園裏有一棵樹,綠葉像托盤突出一束紅色的圓球,寶玉喚作丹椒,如今我們改稱花椒,童年時母親加上八角,調製成家鄉鴨,給我冠冕堂皇的藉口可以舊。《紅樓夢》慶賀中秋的一回,榮寧兩府各房媳婦爭相在捧盒內盛了幾款菜式孝敬賈母,王夫人平日吃齋,真把這巧婦難為,情急智生,奉上一式椒油蒓齏醬,總算投合賈母的口味。曹雪芹似乎想證明,素菜也可以吃出味道來。園裏的一株棗樹,綠葉間一時找不到紅色的果實,想都給襲人採摘,烹成建蓮紅棗湯,捧給寶玉作早點,寶玉喝了兩口便罷休,對他這樣一個公子哥兒,紅棗湯只不過是漱口水。倒是秦可卿病入膏肓,賈母遣人送來棗泥餡的山藥糕慰問,她吃了兩塊,只覺「剋化的動似的」,彷彿嘗到人間最後的滋味。枸杞芽又是另一道可口菜餚,用油鹽來炒,據說只供宮廷貴族享用。賈探春和薛寶釵想一沾后妃的風采,本來值二三十錢的小菜,派遣丫環用五百錢賄賂管廚房的柳氏,重金禮聘的枸杞芽,幾乎可以用彌勒佛的大肚子裝載,為了滿足口福,不惜工本。

專類園的泥地佈滿枯梗敗葉,枸杞不知去向,只憑扇形圖看到紅花綠葉,標籤細說可口之外,還有治療的功效,譬如「悅顏色,堅筋骨」,兼具「烏髮明目」,根本從頭到腳的花葉根實都可以當藥材。曹雪芹最清楚,著書偷閒,經常到山後為老百姓看病,我們只把他當作文人,倒不知道他有兼職。也是自己粗心大意,《紅樓夢》就充滿對山草藥的描寫。石頭圍一個圓圈作為紫蘇的培養地,未有機會聞到它發放的芳香,只知道它特有活性物質和營養成份,一如枸杞,葉梗和果子都可以用來煎藥。睛雯偶然得病,寶玉細察大夫開的藥方,嫌枳實和麻黃只適合男子的體質,改為當歸陳皮白芍才覺妥當,對於劈頭第一味的紫蘇倒沒有異議,想是較為中和的藥。沿階撿拾到狹長如綠針的麥冬草葉,未見塊根,卻是藥療的精華所在,其中一個功效是清心除煩。賈瑞想要調戲王熙鳳,給對方戲弄墮落相思局,結果得了重病,延醫診治,五味藥中就有麥冬一項,然而他吃了數十斤也未見成效,曹雪芹似乎諷刺他虛不受補。其後方士送來一副正反兩面皆可照人的鏡子,賈瑞仍是執迷不悟,曹雪芹趁機帶出「風月寶鑒」的題旨,中為西用又可以說草藥是世情的探熱針。有如蜜蜂堆疊翻飛的蓍草,除了解毒消腫,止痛止血,兼有情理,與人沆瀣一氣,比如知己,肝膽相照。晴雯生得標緻,無端惹禍,寶玉認為早有徵兆,並且列舉先人廟寺祖墳的樹木為例,當中就有孔子墳前的蓍草,都有浩然之氣,一千年間,會隨著時勢的盛衰而榮枯,順應人生,看來草木也不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那麼簡單。

懷著文人的雅興,曹雪芹往往信手拈來花木當形容詞。白果的兩番轉折就引人入勝。廣東人有「食白果」的俗諺,興起白忙一場的慨嘆。宋朝時,人們卻奉白果為上品,「食白果」是榮幸,還尊稱為「銀杏」,向朝廷進貢,期望得到寵幸。《紅樓夢》有一回,眾人慶祝寶玉生日,梨香院的名伶芳官適意打扮到來賀壽,右耳根內一個小玉塞子,左耳上一個硬紅鑲金大墜子,曹雪芹形容飾物像一個白果大小,襯得芳官「面如滿月猶白,眼似秋水還清」,都說人靠衣裝,芳官靠曹雪芹的字包裝,立刻活靈活現,在我們的心目中,他真的和寶玉像一對雙生兄弟。白果與核桃就算不是雙生也是兄弟,寶玉到梨香院鬧酒,辭別時丫環本來要給他戴上斗笠,只是粗手粗腳,隨意一抖便往寶玉頭上套去,曹雪芹乘機描述黛玉的小心眼,出動核桃來形容斗笠上的絳絨簪纓,說黛玉輕輕扶起,讓它顛巍巍露在笠外,一副鑑賞家的模樣。雨夜寶玉造訪瀟湘館,曹雪芹再借核桃形容他懷內的金錶,《紅樓夢》的角色在大觀園過著優悠的神仙生活,不知人間何世,曹雪芹突然提起時間,倒像把他們貶落凡塵。既是神仙,就要把無用的物事放大,流露一點品味,根本品味是《紅樓夢》角色的專利,出生時經造物主一吻,活著就開了竅,引申開來,友儕之中,不乏有人為一場芭蕾舞一齣能劇,風塵僕僕從家居的城市飛往表演的城市,都是曹雪芹一手培育的紈絝弟子。不得不提曹雪芹的幽默,當時流行一種兒童玩具喚作核桃車子,玩具傾倒,核桃滾出來,嘩啦嘩啦的響,曹雪芹用來比作王熙鳳車輪似的嘴巴。他又用菊花對比大小戶人家的心態,李紈的丫環碧月在大觀園採摘四君子之一,用大荷葉式的翡翠盤子,迎進室內,任賈母過目,賈母精挑了一朵大紅菊簪在頭上,王熙鳳存心和劉姥姥開玩笑,把一大堆菊花橫三豎四插到劉姥姥頭上,眾人嘲笑劉姥姥像老妖精,她卻怡然自得,當自己是老風流。

曹雪芹對花草更有一份深情,相信它們有靈性,幾乎摒棄代表死物的「它」,寧願用比擬人化的「他」。寶玉在桃花樹下讀《會真記》,樹上抖落桃花灑得一身,寶玉不想桃花掉滿泥濘遭人踐踏,用衣兜了花瓣灑進池塘,讓桃花隨水飄往沁芳閘。曹雪芹意猶未盡,筆鋒一轉加入黛玉,肩上荷著花鋤,鋤上掛著花囊手裏拿著花掃,為了表示角色對花草的感觸,細意描寫葬花一節,還請來寶玉幫忙著把花片掃入囊中,在大觀園堆一個花塚。杏樹也帶有傷懷的意味,寶玉看見山後有株大杏樹,花已全凋,剩下豆子大小的許多小杏,想到自己病了數天,已經辜負杏樹開花結子一片好風光,再往下想,刑岫煙已經許配別人,大觀園的人事一再凋零,更覺黯然神傷。

翌晨從酒店步行到地鐵站,迎面走來一株枝葉緊縮似抱著自己的落葉喬木,尾隨著一株枝葉散開如羅傘的高大樹幹,都似曾相識,上前看字卡,果然是西府海棠和銀杏。昨天剛在專類園內邂逅,轉角還有兩株元寶楓。貪看字卡,還認識到疤面的法國梧桐、花蕾還稀疏的櫻花和綠髻簪滿白花的金銀木,豐富了我呼喚大自然的詞彙,樹便一直開過去。顧著看樹,倒錯過了地鐵的正門,不要緊,旁邊還有一道石階可以拾級而下,於是想到曹雪芹在書中揮灑的各種意象,不也像地鐵一般四通八達嗎?花草樹木只是夢的另一個入口。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惟得簡介:散文及小說作者,兼寫影評書評,文稿散見《明報》、《香港文學》、《香港作家雙月刊》、《信報》、香港電影資料館叢書、《字花/別字》、《城市文藝》、《大頭菜文藝月刊》、《虛詞.無形網志》。著有短篇小說集《請坐》(二Ο一四年,素葉出版社)及《亦蜿蜒》(二Ο一七年,初文出版社) 、 散文集《字的華爾滋》(二Ο一六年,練習文化實驗室有限公司)及《或序或散成圖》 (二Ο二一年,初文出版社) 、電影散文集《戲謔麥加芬》(二Ο一七年,文化工房) 、遊記《路從書上起》(二Ο二Ο年,初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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