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人床(外兩題)

東瑞

雙人床 (作者提供)

我們要兩張床的。

酒店櫃檯服務員望了眼前四十幾歲的夫婦,搖搖頭,沒有了,都只剩下雙人床的。夫婦倆搖頭,取了房卡餐單,拉著皮箱,上樓。

輪到二十來歲的劉強美嬌,服務員查他們的旅遊證件、安全出行記錄、檢測證明、接種疫苗證明等一大堆證件。

在疫情稍緩下出遊,劉強美嬌希望一切順利,他們雖利用大假,但如在酒店隔離太久,形同囚徒,也太浪費時間。

我們要一間房。

不行。

為什麼?

你們要分開隔離七天。

剛才那對夫婦怎麼可以?

他們是夫婦,再說是本地的;你們從境外來,比較嚴格。

劉強將女友拉到一邊,悄聲罵,一晚三百元,兩房六百元,七天就是四千二百元,我們哪來的錢?美嬌說,與她吵!

兩間房,太貴了!

不行,你們只是朋友,誰知道有沒和確診者接觸過?

別家酒店都給。

大原則一樣,但具體細節各家酒店自己掌握。你們有沒有帶結婚證呢?

劉強哈哈大笑,反唇相譏道,現代人旅遊還帶結婚證啊那麼老土?又不是半個世紀前。

我們這裏發生過幾次事件,請你們配合一下吧。

劉強又說,其實男女要做那事還不容易?半小時就OK!我到她房間小坐,或半夜,我一個電話,讓她過來……

劉強滔滔雄辯,說得櫃檯負責人滿臉羞紅。

疫情期間,我們是為顧客好!那你們最好戴口罩,病毒最快傳染的途徑就是這部分。服務員一本正經地。

小倆口被逗得開懷大笑。劉強事後對美嬌說,這服務員一定是老姑婆。

經理最後同意安排一間房,只需要付一間房的租金。

辦好手續,上樓,進房,將門鎖好,劉強美嬌一起扯下口罩,齊齊拋向半空,緊緊摟吻。

兩個口罩在半空中自由落體,跌在兩人頭上。

愛情荷爾蒙滿溢的年輕人雖然關係早已不止於親嘴,但疫境中,也有一段時間沒見面了。

篤篤篤,敲門聲。

劉強剛解了半推半就的美嬌一顆紐扣,只好中止;門外的聲音說,剛才你們忘了量體溫,還有,我們服務台需要拍張照存檔,請下到大堂一下。

啊喲,真麻煩!

  *   *   *   *   *

次晨在小餐廳正喝咖啡時,一位服務員走到他們跟前,說,劉先生,用過早餐,請到服務台一下,有事。 

美嬌有點緊張,悄聲問,是不是昨晚我們聲音太大了點?

我也不知道。

事情是這樣的,酒店女經理在大堂對他們說,這次假期長,我們小城酒店不多,家家房間都爆滿了,這兩天我們酒店來了許多長者和殘疾人。昨晚我們工作人員連夜加班,在各層走廊,通道兩端的空地上加了臨時床,有大有小,有單人雙人的,用了薄薄的隔開物,因陋就簡,進行隔離,你們是否願意當志願者?讓出房間給那些更需要的人呢?

這樣啊?劉強和美嬌對看,一時拿不定主意。

可以帶我們去看看嗎?

女經理交代站在一側的服務員,說,你帶他們去看,如果他們同意,順便選床位。

女助手帶他們到了六樓,出電梯,走到通道頂端,看到那通往上下層的樓梯旁,原先空出的一大片空地,此刻用薄薄的三夾板隔成六間,只是沒隔到頂。他們一間一間地看,又在角落商量了一番,最後決定了。

好,我們讓出房間,就搬到這裏,劉強說。

你們選一間。

我們要這間。

這間的雙人床,非常窄,只是比單人床稍大一點。為什麼不選大一點的?女服務員問。

不了。劉強不懷好意地看了美嬌一眼,美嬌知道他的鬼心思,用食指篤了他的太陽穴一下。劉強嘻嘻笑,一本正經地對服務員說,這兒正對著窗外的山水花木,風景好!大的留給更需要的人吧!

好,這一間,每晚只收七十元,服務員說,謝謝你們,配合了酒店的抗疫安排。一會我會協助你們搬過來,有貴重物品可以寄存。

服務員走後,劉強對嬌說,我們從四千二百元,減半到二千一百元,現在七天只需要四百九十元!

七天後退房時,酒店為表彰對抗疫有貢獻的住客,頒發了一張設計精美的表揚函給他們,還嘉獎一封內裝五百大元的紅包,將他倆的大名和十幾位抗疫志願者的名字並列,寫在光榮榜紅紙上,貼在大堂牆壁。

太令他們意外了。

(本文獲得新西蘭「三公爵杯」全球華文小小說大賽優秀獎)

特約的時分 (作者提供)

特約的時分

她一早醒來,努力回想昨夜臨睡前接到的電話,可惜一直回想不起來是誰。看看手機的記錄、住宅電話的記錄,都不留痕跡;再查閱所有單人來往的短訊、微信,都沒留下有關文字。她苦惱萬分,半靠在床頭,再次陷入冥思苦想,究竟是誰與她約定今天見面呢?最怕是將昨夜夢裏的情景全都當真的了。這幾年,她覺得時間流逝得渾然不覺,自己老得快,記憶力遠沒以前好了。

那麼,那麼,不會有誰,一定是他了。

她是無法與他聯繫的,一直只是他找她。他永遠是那樣沉默寡言,何況已經去了那麼遠的國度。他總是出現得那樣出其不意,像去年,沒有預告,就那樣靜悄悄地回來看她,他躲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觀察她的生活。令她處處感覺到,又無法聯繫他。唉!

這次他來了,她開心。

大約中午十一點,她怕假期餐廳人多,就先慢慢走到以前他們最喜歡去的咖啡館。

幾位?一個服務生走過來,問。

她回答說。兩位。

服務生擺了兩套叉子湯匙和餐紙。

一份鯖魚套餐,一份鱈魚套餐。

飲料呢?

兩杯咖啡。

什麼咖啡?

就普通的吧。

一陣輕風掠過。她看到他走來了,背包擱在卡位裏側,他看到卡位沙發微微凹陷,他依然不胖不瘦;也依然不言不語。

兩種套餐先後送來。

如果世界上有心靈相通,他們之間進行的就是了。

妳過得還好吧。他問。

好啊,她回答,沒事的。你呢?

雖然冷清了點,但新朋友陸續來,也不太寂寞了。

她點點頭,明白,我,一切安好,疫苗也早就打了,放心吧。

我是放心,就是免不了有時會掛念。

兩人說話間,飯吃了大半。剩一半,為節儉,她從手提袋裏掏出一個膠袋,他助她將他吃不完的一半和她吃不完的一半盛進飯盒裏,然後推向她,說,當晚餐吧。她想,他一直沒忘記這習慣啊。 

去年的今天,你老遠來看我,也沒事先聯絡,唉,我都不知道,這次我們先約好,在這先見面,這樣好呀。

嘿嘿,我知道。去年,我是怕驚動妳,所以一路看你起身、運動、吃飯,知道妳一切如常,我就放心了啊。

有時我遇到不順心的事,好想早點去找你呢。

千萬別啊。妳過得那麼好,小城有美食,將來還有不少新鮮事物呢。何況,自從疫苗發明以後,這一場疫情,接種的人多了,有了群體的免疫力,我相信,遲早會和歷史上所有瘟疫一樣,會有結束的一天。妳又何必太早過來,再說我們是有緣人,遲早會相會的啊。

好的,我就聽你的勸,好好鍛煉身體,珍惜當下。

……

她知道他以前的習慣,不論飲了什麼飲料,最後都要喝半杯白開水。就替他喚來服務員。那服務員來到,收拾盤碟叉子的時候,看到兩大盤的套餐盤底被掃得很乾淨,半顆飯不剩,微微吃了一驚,心想,這對老夫婦好會吃呀。更感奇怪的是,今天,走經這個位置,都始終沒見到她的丈夫。這是怎麼回事呢?他忍了好幾次,還是禁不住地問了:

咦?妳先生呢?

他在呀。

服務員左右前後看了,甚至座位底下都看了,生怕她的丈夫有什麼超能力,躲藏在那裏,但尋遍了,都不見他。他只好以懷疑的眼神望望她,不甘地將檯面收拾和擦抹乾淨,最後狠狠地看了她一眼,還是走進廚房了。

她付了錢,依然按照以前的習慣,他本能地疾走,她走得慢,然後他感覺到走得太快了,在前面停住等她,一起上了車。也是按以前慣例,她坐在靠窗位,他坐在外面通道位。

巴士往郊區墓地方向行駛,約莫一個小時後他們下車。

天色陰陰,芳草萋萋,遠山沉沉,凌晨的細雨,令一些矮系草木的葉子上還垂掛著傷心淚。墓地裏人山人海,上空煙霧繚繞,哭泣聲聽之斷腸。

快到他的家了。

他說,快回去吧,送到這可以了。

她說,我送送你的背影。

他說,好吧。

她說,我一切安好,不必常常出來看我。如果有什麼事,託夢給我就可以了。

她看到他的背影終於在遠處的墓叢裏消失。她還是依依不捨,慢慢走了過去,在一塊墓碑前立住,然後將帶來的他平日最愛吃的奇異果、鳳梨酥擺上。

晚上吃吧,她念念有詞。

她上了車,坐在車位上刷手機裏的月曆看,心想,今年的清明正遇星期天,難怪人這麼多;明年的清明節是星期二,我們再約吧。

保鮮期茶座 (作者提供)

保鮮期茶座

好,等著你的好消息。

母親望著小丁走向大門的背影,又大聲地將他喊住。

我再說一遍,什麼都不重要,就是保鮮期第一,要選最久的!

知道了,媽,你連這一次都囉囉嗦嗦講了八九遍,我兩耳都起繭了。

你看這些,就是保鮮期太短,吃了怕出什麼事,丟棄又太浪費!

母親將兒子拉回廚房,打開雪櫃最下冰格和其他各層給他看,指著那些凍蝦、鮭魚、鱈魚、餃子、橙汁、豆腐、麵包等物,說,東西都花錢買來,你老爸一向粗心大意,沒看有效期,沒多久就過期了! 

知道了,媽。

還是我陪你去吧?我真不放心你。今天選的又不是一般東西。

不了,媽,你就讓我我徹底斷奶吧,我都四十了。

母親哈哈大笑道,我就相信你的眼光一次。

小丁走進超市,走過蔬菜區域、水果區域、飲品、凍肉、凍魚區域、雜糧區域、醬醋區域、早餐區域、公仔面區域……看到前面就是目的地,心情驟然緊張起來。他雖是罕見的狂購男,每次出門多少都會掃些貨帶回家,也粗心大意的他常常忽略看保鮮期,以致食物逾期丟棄。家裏冰箱各種溫度的儲存格已經爆滿,母親千囑咐萬交代不要再購物,母親說,你缺只是身邊人!另一半!

是的,今天選的不是普通的對象。一輩子都要靠在身邊哩。

邊走,並不入煙的往事就如錄影回帶那樣快速在腦海掠過,自由戀愛啊、父母之命相親的啊,都失敗了。多年前好不容易登記、試婚過一次,關係只是維持大半年,保鮮期就過,彼此選擇和平分手。

幾年前世界頂級科學家和醫學家聯手,經過無數次試驗,終於發明了婚姻保鮮疫苗。它可根據每個人不同基因、荷爾蒙分泌情況、血型等等不同因素,接種適當的婚姻保鮮疫苗,之後就可以擁有保鮮期長短不同的婚姻生活,成為人類的世紀性大事。

二Ο七一年一月島城訂購的婚姻保鮮疫苗運到,蜜運期內的男女固然需求若渴,婚後患感情厭倦症的厭男怨婦更是如遇救命稻草,網路預訂排期很長。直至二Ο七二年一月三日小丁好不容易輪候注射完成。他很幸運,婚姻保鮮期可以長達八十年,母親非常高興,今天就一直交代,你要找個保鮮期旗鼓相當的老婆才好!

小丁快走到婚姻區域了,他先是看到牆上張貼著一張表格,統計著半個世紀以來島城的婚姻保鮮期百分比:

二年(布婚)百分之二十,五年(木婚)百分之六十,十年(錫婚)百分之十,十五年(水晶婚)百分之五,二十年(瓷婚)百分之二,二十五年(銀婚)百分之二,三十年(珠婚)百分之一,四十年(紅玉婚)百分之零,五十年(金婚)百分之零

他讀完搖頭嘆息,沉思一會後繼續走。

島城最大的超市,早已相應地劃出一個大區域,特設了一個婚姻自由對談大型茶座,約擺有一百張雙人枱、兩張小椅子,一張讓登記付費了的相親男或女坐著,另一張空出,讓有意的坐下。最重點也最令人矚目的是坐著尋覓另一半的在左邊臂膀處,套上了粉紅色袖章,和食物一樣,印上了出生日期和婚姻保鮮期,字體很大,遠遠就可以看到,不像食物包裝上的出產日期和有效期用了最小的字體,印在你需要費時費眼才能找到的地方,還得借助放大鏡看。

來找物件的不少,到處是哈羅、您好的招呼聲。來超市找物件的,臂膀也都掛上印了出生日期和婚姻保鮮期的粉色標誌。走進特殊市場(茶座),大家第一眼看的就是保鮮期,第二眼才是長相,這是母親教導他的原則。

茶座差不多坐上五成了。小丁繞了一大圈,算是走馬看花式地巡視,那些稍微漂亮的美女前面都排著好幾個男人,他遠遠看到一位不很美的女的,臂膀上寫著保鮮期為八十年,大喜,趨前打招呼,妳好!

您好,請坐,小姐也站起來招呼。

小丁坐下,覺得對方雖不是大美女型,但也不醜,屬基本姿態,禮儀得體,談吐優雅,很惹他好感。

他第一句是,我們保鮮期都是八十年,太難得了。

是啊!請問是處男嗎?她問;她自稱小婉。

不是,結過一次婚,半年就離了。

原因?

失業半年,還沒找工作期間,就嫌我沒本事、沒錢,她不能共苦,求去。

這樣啊?

妳呢?

哦,我也不是小姐了,是女士,也有過一年婚姻,丈夫病逝。

哦。

彼此又詳細、真誠地談了自己的家庭、學歷、工作、收入、目標、生育、對愛情婚姻看法、優缺點、興趣愛好、婚後的計畫等等情況。談得很投契,好感不斷升溫。為安心起見,雙方最後還看了彼此的婚姻保鮮期疫苗的接種證明。

小丁說,不嫌我?

什麼?

這個,小丁指了指自己的臉,說,我是大醜男。

小婉大笑,不醜啊,我看好帥的。

一向自信心不足的小丁大喜。看來彼此應該是沒意見了,小丁掏出手機。

小婉問,打給誰?

向老媽報告喜訊。

慢點,你還有一道程式沒完成。

小婉站起來,微微翹起嘴唇,閉上雙目。

小丁心領神會,輕輕摟抱小婉,彎腰俯首吻了下去。

十分鐘後小丁才鬆開,就打給母親,媽,圓滿成功了,她的保鮮期也是八十年!

太好了!母親狂喜大叫。

 

東瑞簡介:原名黃東濤,香港作家。一九九一年與蔡瑞芬一起創辦獲益出版事業有限公司迄今,任董事總編輯。代表作有《雪夜翻牆說愛你》、《暗角》、《迷城》、《小站》、《轉角照相館》、《風雨甲政第》、《落番長歌》等一百四十五種,獲得過第六屆小小說金麻雀獎、小小說創作終身成就獎、世界華文微型小說傑出貢獻獎、全球華文散文徵文大賽優秀獎、連續兩屆台灣金門「浯島文學獎」長篇小說優等獎等三十餘個獎項。曾任海內外文學獎評審近百次。目前任香港華文微型小說學會會長、世界華文微型小說研究會副會長、國立華僑大學香港校友會名譽會長、香港兒童文藝協會名譽會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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