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
望梅止渴,畫餅充饑,國人就是有辦法。梅非飲料,餅可是實打實的乾糧。餅,古之去聲今之上聲,聽上去沉潛堅實。老覺得畫餅充饑裏的餅應該指的就是最基本的家常餅,即烙餅。當初外子學漢語,四聲紊亂,烙餅就變成老兵。老兵,平仄相配,還真比烙餅順溜兒。不少與老有關的詞兒彷彿都有些久遠醇厚的味道,像老子、老師、老抽、老白乾……連老Q叫起來好像都比阿Q有份量。老兵,應該也不必醉臥沙場了。鳴金收兵,葡萄美酒夜光杯熠熠閃光。
日本有一首家喻戶曉的兒歌叫《媽媽》,只有短短兩小段兒:「媽媽味道真好啊,洗衣服的味兒,肥皂泡的味兒。媽媽味道真好啊,做飯飯的味兒,煎雞蛋的味兒。」微言大義,不是香水味兒也不是舊書味兒。日本還有一種說法叫「媽媽的味道」,指的是媽媽做的飯菜的味道,孩子長大後最引他鄉愁的、嚐一口就會眼淚汪汪的那個味道。
漢民族喜豬肉,對紅燒肉、扣肉之類的感應大概早就編到基因裏了,美文家美食家如梁實秋如邱永漢寫到豬肉總是一往情深。張愛玲八十年代初有篇散文叫〈談吃與畫餅充饑〉,寫的是大半生的飲食遍歷。張愛玲雖不善牽愁惹恨,文中還是讀得出一縷鄉愁。後來張愛玲把發表於一九六三年的長文''A Return to the Frontier''改寫為〈重返邊城〉,文中寫到由香港北望,「大陸橫躺在那裏,聽得見它的呼吸。」骨灰級鄉愁。裏面寫到食物也有時代特色:來自上海的二房東太太每月「寄給她婆家娘家麵條炒米鹹肉、肉乾筍乾」,一次還「燉了一鍋紅燒肉」,「凍結實了」,託「一個七十來歲的老太太」帶到上海。
孩子們小時候似乎都還跟我一個基因,豬蹄兒也吃過。外子則基本是個素食主義者,看一眼豬蹄兒就要生病,聞到豬蹄味兒就開始懷疑人生。如今孩子們都比我高,大概也都「轉基因」了,都把豬蹄兒當笑話。次子連紅白相間的五花肉也不吃,只吃瘦肉,隔三差五紮個圍裙自己煎牛排,與哥哥分享。
上大學時,日本教授Y先生聽說班上同學在家裏基本不做飯不幹家務,就頗感慨,開玩笑說你們這些人不是文盲是生盲,生活之盲。而生盲原意乃生而即盲,後來聽了崔健的《一塊紅布》就想起生盲,懷疑Y先生用的是春秋筆法。剛到日本時曾在Y先生家小住,大張旗鼓烙過一次餅。先生夫婦原本對生盲沒抱什麼期待,遂大大給了一番鼓勵。其實從前在家好像還真沒怎麼烙過餅,只是牢牢記得餅的味道,亦隱約記得從和麵到出鍋的過程。當媽之前,雖是兩人世界,也總還有讀不完的書寫不完的報告看不完的世界,烙過兩三次餅,物以稀為貴,外子奉為珍味。當媽之後又有教不完的書開不完的會,哪有心思和麵擀麵?
日本的中餐館多以米飯為主食,沒饅頭也沒烙餅,大概因為老闆多為南方人,或者亦因做米飯省事,剩了還可以做炒飯。附近一家四川館子倒能吃到蔥油餅,那餅的確香,只是油大,一層層近乎透明,似乎比麥當勞、肯德基都肯用油。初看世界的幼兒大概都會覺得花花綠綠的繪本比塞尚、畢加索好玩兒,稚嫩的味蕾大概也都容易被滋味深重的快餐吸引。日後若麥當勞、肯德基成了孩子們的鄉愁如何了得?淡其滋味,再淡其滋味,方是正途。每當在那四川館子吃餅吃得糾結,我就跟家人毛遂自薦,等回家坐到書桌前又忘得一乾二淨,孩子們也就都當是聽了笑話。
文科省近年新設旨在升入海外大學的高中課程,長子即在試點班。準備大學入學資格考試那些日子長子忙得食欲大減,我就想起了醉臥沙場的老兵。兵書十萬卷,催兵上戰場。開水燙麵,和麵餳麵抻麵擀麵,少油亦少鹽,臨出鍋再顛它幾顛。渾圓的藝術品。淺褐雲朵點綴於一片金黃乳白之間,酥酥軟軟層層疊疊。幾張餅摞將起來,簡直輝煌燦爛。一片片撕開,一縷縷的小麥香,一絲絲的甜意。北方的主食,北方遊子的鄉愁。麵粉,麥穗,金黃的麥田,《拾穗者》。多年後若孩子們重訪奧賽美術館,看到這幅畫,可會憶起「媽媽的味道」?
「今天做老兵了,十年一次啊!」外子對孩子們說。香菜三文魚與蒜香雞排各剩三分之一的時候,老兵倒已凱旋了。於是乘勝追擊,在網絡與書本的加持下,試做蔥油餅、豆沙餅、芝麻餅、山藥餅、南瓜餅、蘿蔔絲餅、肉餅、煎餅,試著加酵母,也試著用涼水、溫水和麵……風風火火,初生牛犢一般。肉餅餡兒太少,豆沙餅餡兒又太多,蘿蔔絲餅烙破了……啊哈物以稀為貴,都是珍味。一圈兒吃下來,應考季節便結束了,老兵遂解甲歸田,奔葡萄美酒夜光杯去也。後來問孩子們最喜歡哪種餅,他們猶豫一下,都回答是老兵。
「下次做老兵,得等陽陽考大學啦!」外子酸酸地說。
二○二一年九月
陽陽三歲的最後一天
快八點了,陽陽還睡著。再不起,去保育園就來不及了。不過,剛從歐洲回來,他的生物鐘還停在午夜呢。那就睡吧,反正今天媽媽在家工作,放他一天假。
九點半一過,樓上就傳來咚咚咚的腳步聲,陽陽撲騰撲騰下了樓。
「今天哪兒都不去嗎?」陽陽問。
「哪兒都不去。今天是陽陽三歲的最後一天,跟媽媽在家。」
「最愛媽媽。」陽陽抱住媽媽。
媽媽得到教職時正懷著哥哥,分身無術,恨不得一天有四十八小時。哥哥三歲的最後一天?完全不記得。陽陽保育園有個小夥伴名叫悠生,家長會上他媽媽說頭一個孩子不知不覺就長大了,匆忙中錯過了許多寶貴瞬間,所以第二個孩子就取名悠生,巴望他慢悠悠長大。
慢慢長吧。捏泥摶土,捉蟲撲蝶,天長地久地玩兒吧。金粉金沙金色童年,金色河流一去不返。
上午,媽媽備課,陽陽在院子裏吹肥皂泡。陽陽全神貫注,吹到泡泡有他自己的頭那麼大,又癡癡看著泡泡飄走。這樣忘我地吹,能吹幾年呢?九歲的哥哥早已對這五彩繽紛的遊戲不感興趣了。肥皂液撒得差不多了,陽陽就回客廳玩黏土,一邊還自言自語、自哼自唱。黏土變成了小蘑菇、小房子、小人、小狗……媽媽就又搬來一大盒積木,巴不得他多玩兒一會兒。不一會兒,陽陽啪噠啪噠上樓來,把一份訂單遞給了媽媽。原來生協的人來按門鈴,媽媽在樓上渾然不覺,是陽陽開門接的訂單。頭一次,陽陽開門接了東西。媽媽大驚小怪,覺得這壯舉可以載入陽陽成長史,就像他第一次自己吃飯、第一次自己繫扣子。
下午陽陽和媽媽去櫻花路上的糕點店訂了第二天的生日蛋糕,隨後便來到森林公園。盪鞦韆,走平衡木,坐蜿蜒的大滑梯,到樹林裏捉迷藏……最後,陽陽撲向了心愛的大沙坑。媽媽將小鏟子、小水桶、車形小模具一一擺好,便坐下看書。陽陽挖出一條運河,灌進水,又在旁邊用樹枝搭出兩條軌道,放上兩輛小汽車,忙得不抬頭。
晚餐既畢,哥哥收拾餐具,陽陽則站到沙發上要和媽媽跳舞。他喜歡這種平等的感覺,大跳江南小子的騎馬舞,忘乎所以。終於到了就寢時間,聽媽媽講《三借芭蕉扇》,睡意朦朧。三歲真好,三歲的最後一天真好,陽陽心滿意足。
「睡吧陽陽,明天起來你就四歲了。」媽媽說。
「那我不起來。」
「不起來你也四歲,哈!」
二○一二年一月
長安簡介:本名張欣。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東京大學文學博士,法政大學教授。著有《越境.離散.女性》(法政大學出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