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砂
味道是一種很玄的東西。
五感之中，唯獨它不是由一個單一感官所產生出來的感覺。看這俗世的絢爛醜陋，我們用的是眼睛；聽這塵世的天籟靡音，我們用的是耳朵；感受這世態的炎涼冷暖，我們用的是肌膚；訴說這人生的悲歡離合，我們用的是舌頭；唯獨味道，結合了鼻腔裏的馥郁腥腐及舌尖上的酸甜苦辣，創造出接近無限的可能性，如果再將之配以全世界不同的人，那即便是愛因斯坦也不得不同意「上帝在擲骰子」了。
不幸的是，正因為上帝把每個人的鼻子和舌頭都造得不太一樣，故此每個人感受到的味道也不盡相同。縱使是相同環境下吃相同的東西，你的甘大概不等於我的甜；你的苦卻又不等於我的澀；你的「三小辣米線」對我來說可能已經是一碗「地獄拉麵」。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在味道跟前，再華麗的詞藻也顯得空泛、再仔細的形容亦無非是徒勞。我們不需建造一座巴別塔便已經陷入了不能溝通的恐慌之中，因為我們難以表達自身，也因為我們無法理解他人。
但換一個角度來看，這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因為我們可以從接近無限的組合中尋找到專屬自己的味道，烙下無法取代的回憶。誠如那一年的二月十四，那個羞怯的男生垂下頭掰了半個漢堡包給你，你吃了一口海風的鹹，然後搶過他的可樂淺呷了一下——往後的每個二月十四，即使你喝盡天下最昂貴珍稀的氣泡酒，卻再也沒嘗到過那夜那地那種浮著氣泡的曖昧甜味；又如某一年的八月十五，你第一次形單隻影的吃著兒時最愛的雙黃白蓮蓉月餅，或許是空氣中缺了那燃燒蠟燭的味道吧？你發現蓮蓉的甜怎麼也蓋不掉眼淚的鹹，還有心中的苦——自此以後，每年中秋，你都把買來的雙黃白蓮蓉月餅放到父母的墳前供奉，自己卻再也沒有吃過一口；又如你最後一次過的那個生日，醫生破例恩准把你從醫院中那些清寡淡薄的飯菜中解放出來，年輕的護士小姐給你買了一塊小小的草莓蛋糕，你好不容易輕輕咬了一口，艱難地和著消毒藥水的氣味把那味如嚼蠟的小東西囫圇吞進你那無法承受的胃部之中，朦朧中過往百般的滋味漸漸湧上你的心頭，你赫然發現，驀然回首，昔日的貪嗔癡愛恨惡欲通通化為同一種味道 —— 溫暖的回甘，伴隨著你沉沉入睡。
人生的味道往往都不由得我們去選擇，但每一道的味道都是一個時空的記憶，是構成「我」之所以為「我」的要素。最美麗的風景我看過了，但風景不是屬於我的；最動聽的天籟我聽過了，但那不是我演奏出來的；世間的炎涼冷暖我全都感受過了，但那不過是上帝操控的空調......唯獨味道，是專屬於我的記憶，是我獨有的一道秘方，是我曾經在這世界來過又去過的證明 —— 我品嚐過人生中的辣甜鹹苦酸澀腥沖，故我存在。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紫砂簡介：畢業於香港大學文學院，主修中國語文及文學，作品曾刊於《香港文學》雜誌，常於網上發表小說及散文，熱愛閱讀，熱愛寫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