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藏璧
榴槤
祇要一口，髣髴日後就會中了毒癖，又像中了熱帶莫名的蠱。她芬芳四溢，擁有非凡的燠香，自然會日夜著迷思念，那種馥郁，那種甜丶黏軟稠綿的特別，輕吮慢啖，齒頰半日留香，確是其他水果無法替代。據說以前的馬來西亞當地民眾，每逢榴槤飄香，口袋尚有餘錢，則抵受不了她的誘惑，必然傾囊競買，甚至不惜押當自己的紗籠，以解口頭及心頭之癢。
剖開褐綠帶青的厚皮，看到橙白澄黃的果肉，乾皺皺，是乾包之上品。我有似礦工發現珍寶似的驚喜，這邊有一大團，那邊有一小塊，卵堆滑柔，入口纏綿，喉嚨的津液微微泌流。又如喝一啖釀久醇藏的舊酒，多層次的氣味在口腔凝聚不斷不休。可以形容它是一個迷惑眾生、風情萬種的成熟名女人，你必須細味品嚐她底夏天深層的曖昩、嫵媚和蘊藉。
如果揀選榴槤，不要挑窈窕瘦弱的淑女，記得要選壯大殼硬的、重甸甸、最好像懷胎了五六月，凸顯大塊的畸瘤，而尖刺越稜稜最紮手的為佳，尤其是名噪一時的貓山王，底部隱約呈現一塊五星形的錢印，那當然是老樹所出的最好。
馬來西亞的七八月，是榴槤的季節。檳城浮羅山、老虎山和霹靂州的榴槤園工人總忙過不了，他們預計果熟蒂落的時間，先在樹身繫縛上一個個尼龍繩網，墜重如鉛的榴槤多數在半夜墜落，卜通卜通的都順利掉進網內，減除人工上樹擷摘的困難，又免空墮觸地而破損和碰爛。
她的姊妹紅蝦、黑刺、金枕頭或其他林林總總，味道和幽香各異，一親芳澤之後，很容易便讓人溺愛情陷，榴槤即流連，怎肯輕易放手捨掉！？
番石榴
番石榴別名芭樂，芭樂兩字是模擬閩南的語音而成，正名卻有了一個番字，像番薯、番茄、番瓜等等，不是中國地道的，應是東南亞國家或西洋外國遠路傳來吧！她卻在廣東、廣西、福建、台灣及我家鄕嶺南的一帶遍地綿延，繁衍了不知幾多個世代。她艷名遠播、每年可現身兩次，常在春末四五月或初秋八九月份時候，微風拂撩之下，裸裎純白的花朵，果實纍纍掛滿枝梢，垂垂欲墜。青綠色的、清甜漱齒，爽爽脆脆，不膩不黏，又有嚼勁，另一種是我最愛的，俗稱胭脂紅，好美浪漫的名字啊！成熟時，淡黃渾白的果身滲泛分布迷人的粉紅，分白心和紅心兩種，香氣撲鼻，你絕對會忍不住，輕輕啃噬一小口，噢，那種美味，怎形容呢！
小時爬上園中種植多年的番石榴的樹梢，椏枝橫條繁多，葉子掩映疏間，樹身搖曳不停，懸掛著大小不一、明媚暖艷的佳果，定過神來，我篩挑最碩大最透熟的，用手帕拭抹後，毌須削皮，先咬一口，當然、如果好吃的，就採摘下來慢慢品嚐，天然又新鮮。其實果實凡曾遭嗡嗡霸氣黃蜂螫過、其他昆蟲吻過，潤澤的表皮外面顯然有些像牙簽般細小的蟲蛀損口小孔，便是最佳的選擇。
嚼番石榴的時候，母親曾千叮萬咐，切勿連那個滿滿當當、孕了許多的種子的核囊全部吞掉，否則，幾天後頭頂會茁長她的樹苗。實在那核囊中的籽粒渣子比果肉更甜，是捨不得，捨不得吐掉啊！當然吞嚥下肚的種子從來沒有在我頂上開花。
想當年，老花王阿森，六十多歲，用一把鋸，費盡力氣，把番石榴的精壯粗大的枝幹一截一截的鋸掉。原來她的木質非常非常的堅實，是打造擂漿棍和手杖的好材料。母親就用這種棍子來壓麵條、造餃子、油角、寳盒和煎堆。在農曆新年，母親親手製作的食品也帶點番石榴木材的窩暖香氣。噢，豐富的童年生活，極之難忘和深刻的回憶啊⋯⋯
芒果
誰是與生俱來的果王？什麼色香味可以引起你情不自禁，垂涎欲滴而有些兒戀愛的感覺的水果？！吃完後，涓涓滴滴、甜津津的漿汁，仍然徘徊舌尖舌底和齒縫隙間，似蘭似麝的一種特殊獨有的氣味，是恍惚的微醺厚濃的芬氛芳氣，從喉嚨升起，另外用黏糊糊的手指頭捧著她的身體嚼著嗅聞，而在口腔裏溶化了的甜蜜，開始滲透你的感官及細胞，甚至千百個毛孔及小指頭。一股兒到了頭頂，後來又慢慢流進丹田。
吃她的時候，把皮撕破後，不用過於拘謹，盡要啖得痛快、瘋狂和徹底，否則難於領略她熱情的味道。單是看她的外貌，如果熟透，就知道什麼叫做真正天然完美、頗似凝藏了剛黃昏落日餘暉裏的金黃，澄澄然卻飽滿的圓胖線條，成熟的體香嫋嫋升起。忍不住的貪婪啊！不，不，是饞嘴和欲望，雙手對她不期然愛撫又端詳。她確具有魔鬼天使混合的特質。
母親很喜吃產於菲律賓大島的呂宋芒果，她説她們是芒果類中的香扇墜！薄薄如紙的扁核，透過陽光可有些許透明，味道當然難忘。當造的季節，她總連啖四五個，然後擺出一副十分陶醉的神情模樣。她又說是芒果是上天賜給人間的恩物。其實她忘記了多吃會濕熱，會暗暗撼動你的腸胃，所以老年時，她常感胃道不適。
應該是一九九四年吧，曾到夏威夷檀香山旅行，經過一處鄉郊，豐碩的蘋果芒滿地狼藉，無人拾取，可能當地產量實在太豐盛了。（有朋友住在三藩市地區，蘋果成熟時亦遍地皆是，任其腐爛，亦無人理會，暴殄天物，真可惜和浪費！）我對妻戲說：不如在此地設一工廠，專門製作芒果乾輸出外賣，豈不是唾手可得的生意！？
荔枝
說起荔枝，很自然想到杜牧的詩：「長安回望綉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唐朝美人楊貴妃嗜吃荔枝，唐玄宗命人從四川巴峽運到陝西之驪山華清宮，為保荔枝新鮮，驛馬日夜加鞭加程，也不知累死了幾多匹馬，如果不依時送到，荔枝變壞了，負責的官員及士兵都要問斬，可見荔枝超凡的魅力。而當時白居易之〈荔枝圖序〉其中一段：「若離本枝，一日而色變、二日而香變、三日而味變、四五日外，色香味盡去矣。」所以荔枝一定新鮮才可口。北宋時，蘇東坡貶至惠州，賞啖之餘，也讚嘆不已：「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楊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又形容荔枝：「海生仙人絳羅襦，紅紗中單白玉膚。不須更待妃子笑，風骨自是傾城姝。」
在嶺南七八月間，除了三月紅和五月的鮮麗妃子笑芳蹤已經杳然，紅濃紅濃的明星又陸續出場。在嶺南的庭院園林山邊，枝條濃密，白花綠葉，纍纍串串的垂掛。黑葉、淮枝、玉荷包、桂味和糯米糍。其中桂味脆香盈齒，核子甚細，糯米糍則每啖都醇濃多汁，一種捨不開深邃吃的浪漫啊！增城的掛綠，芳名排行第一，無緣目睹，只聞知她渾身青綠，一條深綠的腰帶如地球的赤道般環繞果身。現只賸餘半株老樹猶立該地，歷經百年滄桑，歲月風雨，每年產量極為罕少，每顆價值不菲，有時公開競投，甚至數萬圓一顆。天之驕女，難怪如此馳名，而且她是以前帝皇的珍果貢品。
荔枝盛產於廣東一帶，包括粵西地區的陽江、湛江、茂名以及珠江三角的城縣番禺、順德、博羅、從化等等。以前她每兩年隔造，與龍眼之歉收豐收次第相間，（但近年國內農業技術一日千里，年年夏天可見芳影）頎滿豐收時，全城雀躍歡騰。很奇怪，荔枝極難在異鄉紮根，她的兄弟龍眼則可以。吃荔枝非常過癮，剝開隆滿滿的紫褐鱗殼，於是雪皚皓晶亮腴潤、剔透的虬珠展現眼前，點點滴滴醉人的汁液盈齒，一種春夏季節交雜的氣韻，一試難捨難分，祇是常記得母親的叮咐，此尤物易上火，五六顆尤可，恣肆飽啖則極不宜。
幾乎沒有人不喜歡水果，食肉者常吃，茹素者更愛隨時隨地朵頤。吃水果真的可以怡情養性，樂在其中，而每個人必然情不獨鍾，往往愛得很濫很自由，三妻四妾，魚與熊掌均可兼得。除上述幾種名果外，蓮霧、橘柑、木瓜、楊桃、橙、草莓及香蕉等等，千種百類，數之難盡，都各別具特色及獨特味道、膚色和性格。水果仿如朋友，可解渴、解憂和解悶。快哉、妙哉！水果萬歳！
二Ο二一年二月五日
昨夜夢見⋯⋯
昨夜夢裏
替你鬢髮簪上一朵花
花是最美艷最桃紅的四月牡丹
老地方舊模樣
苗條的身影你莞爾一笑
然後流去了 一切都消逝了
五十六載已酵釀成濃酒的年華
深宵永夜 誰的魂魄剛喚我
醉吧醉吧 欲千言萬語
卻淚流滿面
窗外的雨聲停了
所有的春紅早都謝了
鏡中的自己 那似當日當年
二Ο二一年五月十五日早晨六點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李藏璧簡介：香港作家聯會會員，出版有詩集《水澹雲濃》、《今晩 且乾杯》、《鎖禁的美麗》、《霜白鴉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