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要凌雁
早上看見海濱的潮水特別高漲,知道在晚上可以有機會看見特別圓和光輝的月亮;這是海水受太陽和月亮引力所做成的自然現象。昨晚的中秋月正常地照亮了香江,因為天空還算晴朗;只是市面上過節的氣氛並不見得特別熱鬧。時代在轉變,潮流在轉變,年幼時那種興緻勃勃的中秋夜,在街頭、公園、山頭和海濱的活躍氛圍已經是陳舊的事了。晚上的一頓夜飯總是要一起吃的,是難得找個讓家人聚首的機會;雖然現今時代很多家庭都喜歡前往酒家、餐館等食肆地方過節,但我還是比較喜歡勞動自己的雙手,也不是為了甚麼疫情等等原因,只是感覺上在家內過節比較來得自然。餸菜的選擇可以隨自己心意,不太肥膩的清淡菜式,更合年輕人的口味;就如同不可缺少的應節月餅,市面上琳瑯滿目以健康食品為題材的新款月餅,總會滿足不同口味的顧客,像兒女們帶回家中的也是這些款式。年幼時,爸爸喜愛的五仁月餅現在已經不多見了,傳統的就只有雙黃蓮蓉月餅較為普遍。最近幾個年頭,仍然會收到和自己年齡相若的親戚朋友們送來雙黃蓮蓉月餅,這絕對不是兒女們的喜愛食品;然而又卻之不恭,惟有自己因應以較長時間,分批少量進食,甚至捨棄了其中的蛋黃,以避免形成膽固醇過高,還是要自我警惕,不可以毫不節制地進食過量的肥膩蓮蓉餅餡。
中秋節翌日法定成為公眾假期是開始於一九六八年,這是好的,讓月圓的晚上大家可以盡情歡度中秋。今早的太陽還未露面,熱的感覺已經令人不再眷戀枕上的夢。沖了一壺柑橘普洱茶好減輕過節食品帶來的肥滯,看見餐桌上的月餅,靈光一閃何不去煮一些白粥,加入一片舊陳皮可以幫助清理腸胃;清淡的白粥與四分一個去除了蛋黃的蓮蓉月餅一起進食,也可以起中和作用吧。把一瞬間的念頭轉化為行動,平時實在很少在早上為自己煮白粥,往時在食肆或快餐店偶然會吃碗皮蛋瘦肉粥,近來已經較小光顧了。想起食粥,耳邊彷彿從老遠間歇地傳來那一句久違了的聲音:「柴魚花生粥」的叫賣聲。
光陰流逝大概已經有六十年了,時間要倒流返回上世紀的六十年代初期。那時期的我是個約莫不足十歲的無知小子,我家住在九龍牛頭角沿著振華路盤桓而上的山崗上,那山崗地帶共設有十個平房區(地段),從山腳開始往山上一排排地建築起單層或雙層石屋(平房),佈滿了幾處小小的山崗,名為復華村。當時這處算是遠離九龍市區的地段,十個陸續建成的平房區的居民可算是來自五湖四海。我們一家是來自石硤尾大火的災民,其他的居民都各有不同的經歷,從五十年代初期開始,從各省各縣南來香港的逃難家庭或各色人等,很多都棲身在這個貧困的地區。有民居自然就有簡單的服務提供,在這樣子的山崗平房區生活固然艱辛,要在這裏為區民提供服務同樣是絕不容易的事;因為要沿著大路和在各小巷間穿梭叫賣,還要應付一些家庭飼養的狗隻或流浪狗隻,但畢竟為生活和商機總有平凡的人會做出不平凡的事業。記憶中有上門為人理髮的,有上門替人照相的,有叫賣木蝨水木蝨藥的,有手中拿著錘子和鑿子拷得叮叮響叫賣叮叮糖的,但當中最早在清晨時間在區內叫賣的就是「柴魚花生粥」。
現在很多喜愛日本料理的人或許會對「柴魚」有些印象,可是卻很容易令人產生誤會。出現在日本料理的柴魚是採用鰹魚下腹的肌肉作為原料,還要經過蒸熟、烤乾及發酵等多項程序,製成木質化的魚乾製品;用作泡製湯汁或把魚乾刨碎後灑到菜肴上作為點綴裝飾。叫賣柴魚花生粥的「柴魚」當然不會是這種東西,那是廣東人用的柴魚;廣東柴魚是在乾貨舖有售的舶來品(可能已經不多見),是產自冰冷海域的鱈魚,經過乾燥程序使魚片乾燥得好像柴片一樣的魚乾製品。中國醫學認為鱈魚乾有強健脾胃及滋陰功效,廣東人就把它用作煲湯材料,由於柴魚乾經烹煮後會散發出鮮香的味道,於是廣東人把它連同花生一起加上米粒煲出一味簡單粥品;成就既經濟又香軟綿滑的「柴魚花生粥」。
叫賣柴魚花生粥的漢子是挑著擔子沿區叫賣的,他是利用一根扁擔把兩端的謀生工具和器材都扛起來,那些工具和器材也不輕省。相信他是經過構思後設計出來的,包括適合他的身材高度和方便行走的兩個箱子,當中在底部放置一個那年代以紅泥燒製出來的火炭爐,用炭火將放在上方的一大煲經已煮成的柴魚花生粥加熱保溫,這樣在空曠的山頭儘管冬季的寒冷天氣下仍然可以供應熱食。那時代並沒有甚麼現代化即用即棄塑膠食具所做成的環境污染問題,家家戶戶進食都是使用碗筷匙羹,食後清洗乾淨再用。一些家庭會採用自家的器皿前來買粥,盛載回家給小孩子在上學前進食,一些趕著上班的人士會就地買粥就地進食,所以那漢子的器材箱還須要盛載一些碗筷匙羹,以借給客人使用,及盛水的桶子以清洗碗匙。他在大清早上街就是為適應顧客的上學或上班時間;在時間推算上,他的事前預備功夫,非要在破曉前的早上四或五點開始工作不可,整個「柴魚花生粥」的製作過程才有可能適時完成再挑擔上街販賣。他到底住在何方呢?
在一個假日的早上,當我離家走在小巷時聽到「柴魚花生粥」的叫賣聲,就在附近出現了那漢子的身形和挑擔的箱子,他停放在巷子的一旁做他的生意。在箱子旁邊還有一位女孩子正在幫忙著,當我和那女孩子四目交投的一刻,彼此頓時有點錯愕。她不是別人,正是我的鄰座同學,那大概是小學五年級的時候。當時香港並沒有義務教育這回事,讀書是要交學費的,沒記錯的話大約是每月三元多左右;因為那是一間由教會興建辦學,建築在這山崗頂的一所政府津貼學校——庇護十二小學。同學們多數來自山崗上的各個區域,也有數量很少從區外遠道而來的同學,因為當時的學校數目不多,像我們這些貧窮家庭的孩子並不是人人可以有機會讀書的。家居情況和學習環境惡劣也形成吸收學問方面的困難,我的英文成績是積弱的;而她卻是班中成績最好的一位,所以班主任安排我們在鄰位就座,好讓她可以給我一點幫助。她性格善良更樂於助人,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好同學。當下她留給我一個有點靦腆的笑容,於是我知道那漢子就是她的父親。知道她們是住在第六區的,我的家卻在第七區;實際上兩區並非相鄰的,分別處於兩處頗為遙遠的山崗上,從她那裏要繞道一條龍山道,還經過一度斜坡,距離起碼有兩千米路程。若不是當日尚未賣完柴魚花生粥的話,相信是不會有人樂意挑著重擔走到我家這邊來。
大約十年後,我已經完成了中學並在社會上工作,晚間仍然修讀由政府開辦的專業課程時,有一次偶然在街上遇上她,原來她也正在趕往附近另一家英專學校去進修夜間課程。幾年後,在工作地點附近再有一次偶然相遇,這也是最後一次相逢;此後山崗上的平房區和學校都清拆了,區內居民遷徙到各處不同地方,「柴魚花生粥」的叫賣聲自然成為絕響。其實,「柴魚花生粥」對我來說是一份特別具有意義的回憶,當時他所挑賣的粥品味道我實在沒有留下甚麼印象;留在記憶中的是一個漢子的身影,「柴魚花生粥」的叫賣聲既沒有任何磁性可言,聲調也沒有高低抑揚變化,只是間歇地重複著那句沒有變化的「柴魚花生粥」。讓我難忘的是他的平實,是蘊含著滄桑感覺的平淡聲線,是一個處於艱難歲月中用雙腳踏步前行的影子,他挑著的豈止是「柴魚花生粥」,也是一個父親為生活奮鬥,把照顧家庭生活的責任坦然地肩負起來的承擔!
高要凌雁簡介:原名馮轉成,又名凌雁,祖籍廣東省高要縣,二十世紀中葉生於香港。高中時代曾發表過多篇文藝創作,於當時香港電台的「爐峰夜話」節目中播出,近期作品見於《香港作家》;年青時期曾在業餘時間進行採訪及編輯地區性報紙。在香港成長及接受教育,分別取得工程系「設計與科技」學士、「教育心理學」碩士、「應用心理學」碩士等學位,亦為「香港心理學會」會員。從事生產工程管理工作達十年,其後於中學任教達三十多年,兼任教務主任一職。退休後修讀並取得翻譯深造文憑,現從事兼職翻譯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