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鐵四季

蘇一墨

我從不諱言自己是一個「地鐵主義者」,不論別人如何鼓動我搭乘可以從起點站一路睡到終點站的雙層巴士,或是繪聲繪色地講起和輪渡一道在蒼茫的大海上搖弋是多麼的詩情畫意,我都不為所動。我固執地認為,地下鐵帶給我的,遠遠超出了交通工具的概念,它似一位老朋友,日日牽引著我的身體和靈魂,遊走於這個城市,領略人生的四季,不論酷暑還是嚴冬。

二十年前的夏天,我第一次走過羅湖橋,港鐵幾乎是唯一的交通選項。那一扇扇車門,猶如一道道神奇的簾子,在嘟嘟嘟的聲響中,把趕路的焦急和燥熱,輕輕地擋在門外。坐在靠窗的位置,我用目光一吋一吋地打量車廂,光亮、整潔,沒有一絲異味,細長的電子屏幕上一條接一條滾動著一句話新聞,「密密開,密密載」成為了我學會的第一句白話表達。窗外,與車廂平行的電線高高低低地在視野裏行進;遠處的山與田,把深深淺淺的綠遞過來,充盈著眼窩。車輪與軌道之間的撞擊,發出哐當哐當的聲響,似加深了我內心的忐忑,不知這列車要將我帶到一個怎樣未知的都市景象。

上水、粉嶺、太和……這些名字被瘦瘦的宋體寫在站台上,復古又懷舊。見到它們,我的心一下子歡喜起來:車廂裏的「現代感」,站台上的「傳統味」,有機地交織在一起,帶給我難以言表的心緒——彼時香港回歸四載,這個小小的瞬間和景致,讓我強烈地感受到這片土地上,中華的氣息已然千年,厚重深沉。

從九廣東鐵到港鐵的東鐵線,它帶著我一路向南,終點站幾經變化,在紅磡站和尖東站之間挪移。於是,尖東海旁的海濱花園成了我與香港朋友雷打不動的約會地點,直到現在我還能毫不費力地說出尖東站每一個出口的「故事」:

與浸會大學中文系的陸教授第一次見面,是在J出口的崇光百貨,然後他教我知曉這附近有很多「大酒店」,以至於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不敢在深夜十一點之後接近J和K兩個入口,怕遇見那流傳江湖已久的「辮子姑娘」……

與自己開畫室的曉彤在H出口的一家小店見了不下三次,那家小店專賣些布袋和手鏈,還有檀香的小工藝品,她不經意的挑挑揀揀,展現的卻是一個香港女孩自小受中西藝術交融浸染的獨到眼光;

做社工的後生仔阿俊曾在N出口的轉角處,悄悄地牽過我的手,他腼腆得像個小學生,只因我送他一張自己灌唱的CD,裏面有一首《尖東海旁》,是我翻唱上世紀八十年代港片《花街時代》的主題曲,一句「此刻你關心愛護,以後又如何」讓他找到了「溫暖、期許又有些憂傷不安的童年」……

港鐵就像是一張城市的地圖,它的每一站、每一個出口,都延展成一個又一個具象的故事,當我一次又一次地走進它、擁抱它,然後又遠離它,我與這座城市,就一次一次地關聯著,我與這座城市裏的人們,就被一次又一次地串聯起來。

我的香港故事,就這樣在生命裏發生著。以至於十年前,當終於移居香港時,我發現自己已然習慣了用港鐵去鋪展、定位並且創造生活:

買生果——在油麻地站的B出口,前行,左轉,到達果欄之前,中間要經過一個紅磚外牆、巴洛克式的戲院。

拜菩薩——在鑽石山站的C出口,荷里活廣場樓下熙攘的人群裏左衝右突,過街,然後時光會在南蓮園池的幽靜和深深禪意裏靜止。

坐纜車——在東涌站尋找海風吹來的那個出口,那裏有家星巴克開了很多年,有個叫做Jason的服務生總會用港味十足的普通話和我打招呼,他的手指修長且白皙,我曾認真地確認過他曾是英皇書院學生樂團年紀最小的鋼琴師。

每次搭乘觀塘線經過彩虹站時,我的腦海裏滿是五月天阿信寫給梁靜茹的歌:「你的愛就像彩虹,雨後的天空,絢爛卻叫人迷惑,藍綠黃紅……」我清楚地知道地面之上,那個叫做彩虹的邨屋,正正代表了港人的生活日常,他們把塵世裏的包容美好,不動聲色地融入在彩虹站淡雅又略有些侷促的牆壁上,牆壁上的每一片小方格瓷磚,像是一戶一戶社區的家庭;那些美好的色彩,像極了日日忙的香港人,辛苦質樸,知足常樂。

這些,是香港人對這個城市的愛,也是我對香港人的愛。

一列列車輛在鋼軌上奔馳,不知疲憊;一段段旅程拼湊起我們的人生,莫問前程。來港的這些年,港島線變長了,西營盤、香港大學、堅尼地城,一路向西,像是終於補齊了百年滄桑的某些缺憾;觀塘線則向這何文田的街區腹地悄悄地挺近著,同時把黃埔花園海邊的鹹味帶到高山劇場……

曾在一個月朗星稀的夜晚,我聽見末班列車悶熱的汽笛從地下隱隱傳來,彷彿與那天的晚場電影《踏血尋梅》在某個世人無法看見的維度與空間裏問候、揮手,然後告別,我還沉浸在影片中郭富城飾演的那個香港警察的精神世界裏,而那港鐵的汽笛聲,在黑暗中放亮了城市的人文底色,提醒我這是香港,獨一無二的香港,現實或許沉重,但即便有缺憾,其中也註定有美好與善良,於是整個街區於那一刻在我心中矗立成一首靜默的詩。

屯馬線開通了,西鐵線終結了,這個城市,總是有生發、有消失,然後再出發,一如有人來了又去、去了又來,不變的是那份萌動。或許也正是如此,時光於這座城市才積澱了它的瀟灑與豁達。

而我,一天天老去,除了港鐵,似乎沒有人在意我額頭細密的皺紋、鬢角早生的華髮。每當我站在月台上那碩大的玻璃幕門前,等待列車呼嘯進站,我總會在那幕門之中注視和尋找自己有些模糊的影像。我知道,當我踏進列車,向下一站進發,不論走向成熟或是衰老,生命一定仍然蓬勃生長,沒有什麼能夠阻擋。

不論是城市,還是人生,前行的路上,總有陰雨,有暗影,就像這地下鐵,在光與影中穿行,明明暗暗,暗暗明明。願我們的心中,始終有一份真誠的熱度,在或喧囂擁擠或稀疏冷清的車廂裏,在駛向那些銘記著生活找尋和感動的車站時,向聚集著記憶的雲層鳴嚮問候的笛聲,向著陌生的面孔和窗外的風景投注一份親近和愛,於是,我們的城市和人生,就永遠有詩和遠方,也就必然還有希望。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蘇一墨簡介:八十後,本名趙陽,有筆名童丏智、蘇一墨,先後畢業於四川大學、香港浸會大學。迄今發表各類文學作品五百餘萬字。著有散文集《陽光物語》、《香江記趣》。做過大學教師、記者、翻譯。現為香港、台灣報刊專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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