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秀蓮
三月中旬，清早回到母校中文大學，校車載我到山腰，即大學本部，我在圖書館下車。圖書館於我意義特別，數年前為籌備展覽而在六樓特藏部工作，前後幾乎有一年之長，有幸朝夕浸淫於故園，延續了夢一樣的大學年華。
此刻佇立圖書館外，太重的濕氣添了春寒，仍早的天色一片灰濛，望向大埔公路，但見山嵐朝霧，迷漫了山外的遠山。霧，輕而柔，看了心情也會輕而柔。中大春色，就是那麼輕柔，輕柔得叫人心都軟了。
不太遠處卻見萬綠叢中，一樹獨自艷紅，劉鶚《老殘遊記》這樣描寫大明湖：「青的靛青，綠的碧綠，更有那一株半株的丹楓夾在裏面。」恰恰可以描寫眼前景色，然而艷紅的並非丹楓，紅的火紅乃木棉，以英雄的姿勢挺立，以烈焰的溫度盛放，其他樹木全都成為配角，成為襯托的底色。
近在眼前的杜鵑，叢叢簇簇，錯落在山坡草地，矮矮灌木把姹紫嫣紅都付予春光。宮粉羊蹄甲，樹身修長，花朵嫩白輕紅，柔而不俗。兩種花樹，交錯而立，高下相間，同時開花，一粉嫩如出水，無比溫柔；一濃麗如施鉛，紅紫爛漫，恰成絕配。花樹盛放，鑼鼓無聲，輕輕揭起了春之幔幕。
春，不過借著酥潤的一場小雨，已悄然降臨中大校園，絕艷的容顔腳步輕靈地出場，怎能不暗地裏喝一聲采？還沒細看已甘心投降，只願化為雨絲雨粉，融入春色裏。
盤桓一會兒便坐校巴下山，而這校巴站竟然綠蔭覆蓋，還輕垂著幾縷炮仗花，連校車站也美麗若此，也不知該怎樣說了？
山麓是崇基書院，我一生心繫的地方。崇基景致幽深雅靜，與大學本部的開闊全然不同。崇基那種美，不是一眼就能夠看得完全，而是一步一景，要曲折尋幽，方能領略，始能涵泳。不過一條小徑、一道階梯吧，信步其間，其實已經走進宋詞的小令，小令如夢。藤蘿就在左右，草香暗暗沁來，那麼近，那麼親，幽而含秀，隱而迷濛，小而深邃。再者，崇基古雅，堤壩、小橋皆石頭所砌，無不古意斑斕，載滿風霜，承托著厚重的歷史，而這正是學府的底氣。且流水潺湲，順勢而出，無斧鑿之痕，富天然之韻，勝卻人工雕琢無數。
我唸書那四年，在火車站與球場相連的池塘叫荷花池。晚上繞塘散步，學生最愛唱小調〈荷花香〉，情意綿綿的。然而這荷花池根本就沒有荷花，何止不聞荷花香，不見田田荷葉，池塘甚至長年上鎖，不讓人擅闖，池塘裏只有一氹淤泥。過了若干年，荷花池易名為「未圓湖」，風光明媚，成為遐邇聞名的「打卡點」，只因為讀於崇基教於崇基的生物系容拱興博士，在退休後領軍疏浚水源，引入清溪，導以活水，乃有瀲灧湖光，雲影徘徊。湖上有「拱橋」（容博士所捐贈）與迴橋，讓人遊乎其中。又憑著他植物學的知識，察其環境，保留老樹，再種花木，前陣兒的熱點景色－－落羽杉、池杉、水松臨水映照即其一例。每次遊未圓湖，總是別有一番感動；一瓦一石，嫩柳垂楊，湖心倒影……都是〈岳陽樓記〉「後天下之樂而樂」的精神延續。
在方樹泉樓下車，山腳不似半山那麼大霧，古木微濕，草頭凝露，一片春潤。高樹夾道，多是白千層，默默守在路旁好幾十年了，恍惚間學生時代追火車的影子又浮在眼前。樓旁有草地，地方不大，可是茂林修竹，列植其後，足可林間讀書，師友談文，真是幽景。
未圓湖畔有一株「無憂樹」（Saraca dives），是佛教三種聖樹之一，相傳太子佛在該樹下誕生，又稱佛誕樹。聽說是在一九九七年，香港面臨回歸，人心跌宕，有心為香港祝願的崇基校友，不憚其勞，用貨車把這株無憂樹從廣州運來，種在未圓湖畔，好安慰眾生。為表珍重，特意用低矮的灌木把無憂樹圍抱，亦是讓遊人辨識的好方法。二十多年來，無憂樹一直生長，卻甚少開花，怎知兩三年前忽然一樹橘色，繁花吐艷，掀起熱潮，慕名而來者絡繹不絕。
有些善信特意來訪，還在樹下撿起樹葉，回家供奉。今年雖然有花，不過疏落，在樹下仰望，但見葉濃花稀，綠肥橘瘦。葉呈長形，橘色的花半球狀，一簇一簇立於樹梢。已枯萎的葉片成串掛在枝頭，奇怪是並不變黃，卻是一串灰綠，暗而不晦，另有味道。
往前再走，草地下的泥軟軟的，儲足了水份與能量，好讓春草更行更遠還生。不遠處，勞思光銅像靜坐茵陳之上，瘦小身軀與高超哲理合乎為一。
我忽有感悟：銅像與聖樹，意義深遠。重視哲理，故此哲學家勞思光沉思湖畔，未圓湖也充滿了文化情思。崇基是基督教大學，對佛教聖樹，毫不抗拒，反而悅納，加倍珍惜，這就是哲理和胸襟到了某一境界的表現。
心裏常有春天的人，才會心思活潑，頭腦開明，胸懷寬廣；青青子衿，何其有幸，得享四載春風。我憑著橋欄，但見湖水澄明，波瀾不驚，啊，從「幾曾識干戈」到「猶厭言兵」，此刻，草木蔥鬱，春和景明，回憶中的中大，理想中的中大，立春風裏。
（本文圖片由作者提供）
黃秀蓮簡介：中文大學中文系畢業，師承余光中 ；曾任中文大學圖書館任白珍藏展──「九十風華帝女花」策展人 。著有散文集《灑淚暗牽袍》、《歲月如煙》、《此生或不虛度》、《風雨蕭瑟上學路》、《翠篷紅衫人力車》、《生時不負樹中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