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煥之〈柏克萊校園速寫〉賞析

 

張海澎

柏克萊大學校園的地標,那就非鐘塔莫屬了!鐘塔頂端有超過六十個大大小小的鐘在上面。 (資料圖片)

王煥之,原名王偉雄,香港旅美學者,現於美國一所大學的哲學系任職教授。他的這首〈柏克萊校園速寫〉語言平白如話,但意味無窮,可謂「寄至味於淡泊」。先讀一讀這首詩,然後我們從詩歌的意境、寫作的風格以及所蘊涵的哲思等角度,賞析這首詩。

 

柏克萊校園速寫

鐘樓敲了十二響

一陣清風

吹來廣場那邊的

一把略有走調的二胡

和幾個沒有和聲的口號 

 

找一片樹蔭坐下

木板長凳上有裂紋和葉影

在樹蔭下看陽光

看你在陽光下找樹蔭

看樹蔭在陽光下等你 

 

鐘樓又響了

我從來時的小徑走

那些松鼠仍在那裏

我來時牠們沒有理會

我走時牠們也沒有 

讀這首詩,首先感受到的意境是「靜」。不是說它所描述的環境非常安靜,環境並不安靜,相反還有些嘈雜:有鐘聲、二胡聲、口號聲。然而,「心遠地自偏」,它所表現的是心靈的靜、境界的靜。由於心靈是靜的,沒有雜念,故能意識到二胡聲「略有走調」、木凳上「有裂紋和葉影」這樣的細節。詩人以這些嘈雜的聲音襯托出靜的境界,所謂「鳥鳴山更幽」。

靜還表現在詩人以旁觀者的姿態看世界:「在樹蔭下看陽光」,「看你在陽光下找樹蔭」,「看樹蔭在陽光下等你」。有明鏡般清澈的心靈,才能對世界做如此純粹的觀照。以王國維的話說,就是一種「以物觀物」的「無我之境」。

德國存在主義哲學家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一書中說,人的存在是時間性的存在,人的生存就是在時間中展開。王煥之這首詩的詩意還從對時間的描述中展現。第一句「鐘樓敲了十二響」,點明時間是中午;最後一段,當「鐘樓又響了」,詩人就離開了。時間靜靜地流淌,詩人靜靜地享受這一段時光,既表現了一種悠閒的心境,也表達了對存在的領悟。鐘在兩次的敲響之間還有沒有敲響過,詩中並沒有交代,這留給讀者無窮的想像空間:也許鐘聲響過好幾次,但詩人並沒有留意,或聽而不聞,只是沉浸在當下的存在中。

然而,這種對存在的領悟不是存在主義式的,毋寧說是禪式的。一首詩不一定都要描述深林、溪澗、空山,才會富有禪意。這首詩的禪意表現在對鐘聲、清風、二胡聲、口號聲、樹蔭、陽光等的現象學式的呈現中,而兩次鐘響為這種呈現框上了框架。在不知不覺中展開的時間,是存在得以呈現的境域。 

最後兩句是點睛之筆。走的時候,詩人留意到「那些松鼠仍在那裏」。但松鼠並沒有理會詩人,「我來時牠們沒有理會」,「我走時牠們也沒有」。這兩句是全詩最精彩的地方:如果說前面在對世界的觀照中主體只是消隱了,這裏主體被徹底解構了。

人們總是以自我為中心思考問題,詩人說松鼠沒有理會自己,是站在松鼠的角度看世界,破除了「我執」。人類總是以人為中心對待自然界,然而「四時行焉,百物生焉」,松鼠自在地生活着,不僅僅沒有理會詩人,更是沒有理會人類。這裏不僅破除了小我的我執,更破除了大我的我執。但當詩人說松鼠沒有理會自己或人類時,又是站在「我」的角度看松鼠,這就連「破除我執」本身也破除了,詩人並沒有刻意要破除什麼。

「雲無心以出岫」,來去自如、逍遙自在。這首詩表現了自然而然、無礙無滯的生存境界,堪稱是一首「見道之作」。

這首詩語言的運用也十分精妙。第一段中,從「走調的二胡」聯想到口號「沒有和聲」;第二段中,「你在陽光下找樹蔭」與「樹蔭在陽光下等你」互相對照、呼應,饒有趣味。詩人不說「現在是十二點」,而說「鐘樓敲了十二響」;不說「時間過了幾小時」,而說「鐘樓又響了」。用形象的語言表達抽象的概念。

這首詩不炫耀技巧、不營造新奇的意象,只做一些純現象學式的描述。記述在柏克萊校園所見到的一些片斷,都是一些平凡的景象。看似信手拈來,詩意卻十分雋永。要品味這首詩的詩意,上述的評論是蒼白的,只是隔靴搔癢。筆者只能以模仿陶淵明的詩句作為結語:此中有真意,欲辯言已盡。

張海澎簡介: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文學士及哲學碩士,香港大學哲學博士,目前在香港中文大學任兼職講師,教授邏輯學、思考方法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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