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少璋
認識櫻花這個名詞,已有五十多年了。那是我剛念中學的時候,讀了一篇魯迅先生的文章,文中評述了清國留學生,拿了公費到日本去留學,不好好學習科學技術回國服務,而是把長辮子盤到頭頂,再蓋上一頂大帽子到東京上野公園去觀賞櫻花,享受人生。去年十月,廈門大學舉辦一個文學國際研討會,我在會上認識了一位叫金宋玉的日本東京早稻田大學的博士研究生。說來真巧,我在大會論文的目錄上看到她論文的題目為:〈中國現代女作家筆下的婦女形象淺析〉。這與我的論文題目相同,於是,我根據大會公佈的「通訊錄及入住地方表」去找她,她也找我,我們都不必作什麼探詢,一見面就叫出對方的名字了。在大會閉幕時,她特地來找我,說有機會到東京,一定要打電話給她,最好三四月去,她要帶我去追櫻花!櫻花是長在樹上,不會跑,怎麼還要「追」呢?可能是日本的說法與中國不同吧。
今年三月底,剛好妻子看到一則旅遊廣告,東京櫻花團適合老人,價格也合宜,於是我們就加盟前往。
到了東京,晚上入住新宿的京王酒店後,我即打電話告知金宋玉博士,她問我明天旅遊團的安排後,即要我們早上六時在大門口等候。不到一分鐘就有一輛紅色的豐田轎車在我面前停下,走出一位身著和服的女子,她明麗動人,亭亭玉立。叫了一聲,胡先生胡太太後,即行了一個九十度的大禮,我抬頭才看到面前的美人是金宋玉,她接著說:「感謝您對我的幫助,但是很對不起,因為我今天有一件很重要的事,不能跟你們一齊去追櫻花,現在就由我爸爸代替……」她的話還未說完,又有一輛灰色的豐田嗄的一聲就在她的車後停下,走出一位七十上下的日本老人,她即刻作了介紹:「這是我爸爸青野帆治,他今天專門陪你們去玩!」這時我才看花樣年華的金博士,她比我去年在廈門見到的更漂亮了,剛好此時一束陽光投射過來,為她鍍上一層金箔,真是美上加美。我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像朗誦詩歌一樣: 「啊,金博士,您這朵櫻花開了,開得太美太美了!」我說完之後又好像墮入三里雲霧之中:一我沒有對她有什麼幫助;二她是韓國人怎麼會有一日本的爸爸呢?我疑惑的神態可能她倆父女都已察覺了。金博士邀我們坐上她爸爸的車,又對我們說,你們最後一天上午是自由活動,我會來陪你們,並且還有許多東西要向您求教呢。說完就駕車而去了。
我坐在青野先生身旁,他那流利的普通話令我大吃一驚。他為我解釋的第一件事,也是他經歷的一段故事:他原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生,早稻田大學文學院院長,現在是榮休教授;夫人因難產身亡,後來他到韓國首爾大學講學,遇見宋玉的媽媽。因宋玉的爸爸去日本公幹,民航機誤闖北韓領空,被砲擊墮海身亡。他倆一見鍾情,結婚後即帶著大小美人回東京。聽完這個故事後,我正要發問時,他即刻接著說:「你們掌握的資料很豐富,又吃得很透徹,你的論文對宋玉有很大的幫助,她從中獲得啟迪,回來後對自己的論文進行了修改補充,使之更加典型更加完備。院方十分滿意,經確認後,決定讓她開課,今天下午她就要登上講堂講述第一課了,踏上人生的又一個高度,當上了講師。所以不能帶領你們去追櫻花。我就做她的替身了,太謝謝您了。」此時我才明白她拜晤我特地著和服行大禮,可能是特地向我宣告她已是日本人了,要以日本人的禮遇來答謝我。
不到十分鐘,只覺得汽車轉幾轉就到了新宿御苑。一踏進公園,展現在我面前的是一幅艷麗的奇景:一片波浪起伏的白雪鋪到遠方,大和民族的春天魅力向我襲來,靜謐、柔和的氛圍令我傾倒。因為太早了,沒有幾個遊客,所以更讓人產生寧怡的感覺,又因為寧怡而浮想聯翩,幻覺不斷,這裏是天堂,是西天,是仙境……還是人間?
我們走在櫻花樹下,花瓣飄落在頭上、肩上、背上、身上,真是寫意之極。此時,老教授詼諧地說: 「現在我們都成了皇侯將相了。」我們都笑了,從臉上笑到心裏。接著他解釋說,這本是天皇的御花園,能踏進這個貴族園庭賞花的都是政界要人,二戰後才開放給平民百姓。
面對這一千五百棵盛開的櫻花,滿天飛舞的花海,我真想寫一首詩,可惜搜索枯腸始終寫不出來。但突然間心裏奔出兩句:「眼前有景道莫得,『天然』題詩在上頭。」天然是一首最美的詩,任何詩人寫出來的,都不會超過它。樹下的小溪流水潺潺,水面上也漂浮著片片花瓣,這樣清朗空靜的氛圍怎麼不攝人心魄;又怎麼不令人著迷,迷到醉迷到痴呢。
走出御苑後即驅車趕去上野公園,這是日本最古老的公園,面積有六十二萬平方米,一踏進園就令人大吃一驚。清國留學生,當然是看不到的,但是,眼看到的是導遊手舉的三角小旗及頭頂上五顏六色的鴨舌帽;耳聽到的是普通話加方言。此時遊客不斷湧進園來,有衣著光鮮的闊佬,有珠光寶氣的富婆,有衣裝時髦的青年男女,有退休幹部和教師……這些卻比櫻花更顯眼。時下大陸經濟發展,生活提高,更兼人民幣升值是日元的十五倍左右,中國人闊氣了。
在櫻花樹下,我看到一家老少或三五成群再或一對情侶,鋪著塑料布坐著飲食談笑,開心得很。老教授告訴我,這叫櫻花祭,春賞櫻花是日本人的大事,已有數百年的歷史了,他們此刻正在觀賞交流,洗滌心靈,享受人生呢。走出上野,他就給導遊打電話,通完話他即對我說,現在送你們歸團。一上路,他又對我說,今天我們真正追到了櫻花,日本櫻花的品種雖然是全世界最多的,但因日本的氣候各地不同,變化無常,就是在一個公園裏東西、南北、首尾的櫻花,開花凋謝都不同步,所以要賞花就要到各處去追。到了箱根平和公園,他把我倆交給導遊李小姐,告別時他手指著富士山那邊灰色的天空對我說,胡先生,你們真好彩,下午一定會下雨,現在你們再與團友慢慢地觀賞櫻花吧。最後他握著我的手寓意深長地對我說:「其實櫻花就像人,人就像櫻花呢!」
歸團了,我的心舒緩下來了,我現在可以對櫻花慢慢地揣摩了。櫻花與桃花相似,只不過樹身比桃花高大一些。櫻花有單瓣和複瓣兩種,顏色亦有白色和淡紅色兩種,白色的櫻花長出的芽葉是綠色的,而淡紅色的櫻花長出的芽葉是古銅色的。觀賞櫻花一定要遠觀不可近看,因為近看會看到芽葉,就減弱了那種在觀賞時所獲得的清一色的美感。
午飯後,在開往橫濱的路上,突然狂風大作,雷雨交加,我車窗望外只見一個又一個行人的雨傘被風掀翻,只剩下鐵骨。此時我心如刀割,萬千惋惜,在心裏道:「東京的櫻花被摧殘了。」一幅「無邊『落英』蕭蕭下」的慘景即刻在我眼前出現了,我好像整個人就要崩潰似的。
此刻,青野教授說的「櫻花就像人,人就像櫻花」這句話又在我耳旁響起,我苦苦思索,不斷咀嚼,啊,終於破解了它潛存的真諦:人生不過三萬天,花開時節似雲煙。說實在的,人最美麗,最有活力,不是也只有幾天嗎。人若不珍惜青春,其生命又有什麼意義呢。
胡少璋簡介:一九四一年生,福建省福州市人,六十年代畢業於福建師範大學中文系,一九八九年定居香港,曾任《香港文學》雜誌編輯、《大公報》編輯、《統一報》總編輯及港英政府、香港特區政府藝術發展局審批員。歷任香港書評家協會創會會長。後移居澳洲。著有《胡也頻的生活與創作》、《胡也頻的少年時代》、《胡少璋雜文選》、《香港的風》、《香港的腦和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