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揚
期待粵港兩地通關,翹首以盼整整一年。誰料,香港新冠疫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清零」變得遙遙無期,通關大戲一而再的推延。
幾次想動身,都被母親勸阻。她在微信上說:「雖然我們不能面對面,可是我們常在群裏分享瞬間的欣喜,分享偶然的發現,分享你我的思念。不是不想見,而是沒有必要去隔離。」她擔心門關上的剎那間,屋內屋外暫時被隔斷,封閉的環境讓我困擾。
臨近母親的生日,我真盼著當面對她說一句:「媽媽,我想您了!」不能再等兩地通關,也不能再聽媽媽的話。我下決心去深圳指定酒店隔離十四日,然後再前往廣州。
十四天,究竟有多長?嫦娥五號探測器足以完成奔月飛行,著陸月球正面,持續自動採樣,並將樣品容器安全轉移至返回器中,實現月球軌道交會對接的過程。
然而,一河之隔的深圳,此時,卻成了最遙遠的距離。
正在深圳、東莞、珠海、中山隔離的朋友們,每天發來照片及信息,述說狹小空間裏的細微末節。一時間,人在隔離境況下如何自處的攻略紛至沓來。
傳說深圳酒店只接收在深圳有家庭住址的居民。南山區和福田區的朋友強和婭,主動提供家庭住址。就這樣輕輕一句「舉手之勞」,卻讓我沒齒不忘。曾經擔任領導的芃,在短時間內幫我們成功預定新冠期間的網紅酒店。
接著,是在「健康驛站房間網上預約系統」上預訂未來七日的健康驛站房間。這是深圳口岸辦在疫情防控期間,對由香港經深圳灣口岸入境人員的要求,每日只有三千名額。天天爆滿,許多人趕在春節前返回內地過年。
取得確認預約單後,再登錄香港社區核酸檢測中心預約拭子採樣,入境那天必須持有二十四小時內有效核酸檢測陰性結果證明。
開始整理行裝。一個時尚雜誌最愛提的假設跳了出來:如果你流落荒島,只能帶非常有限的物品,你會帶什麼?如今被迫進行一場為期十四天的斷捨離,你又會帶什麼呢?
毅和紅比我們早幾天去深圳隔離,發來長長一頁紙的清單,細致到一塊洗碗布、一瓶鎮江醋、一個不銹鋼杯子 ……
大哥有過兩次隔離的經歷,為了看望近百歲的岳父,曾分別在深圳和惠州醫學觀察十四天。他在微信裏詳細寫道:「入境前,將家庭住址、回鄉證號碼和內地聯絡人的姓名及電話,寫在小紙片上,準備多次填報個人資料時用。核酸報告打印紙本拿在手裏,空白紙、筆、隔離酒店預約紙本放在上衣袋中,備好人民幣現金,挎包內放條毛巾抹汗,水壺和食物不能少,記住不急不躁樂悠悠」。
大哥就是大哥,事事想得周全。
出發那天,兒子堅持開車送我們去深圳灣口岸。的士司機卻說私家車無法直接到口岸,需要在屯門再轉巴士。
黃昏的時候,我第一次經過深圳灣跨海大橋。它坐落在伶仃洋海與珠江口相接處,形似揚帆啟航蓄勢待發的船。對岸曾經是一片填海地,林立的高樓如雨後春筍般崛起。
深圳灣口岸,沒有了往日的繁忙,只有零星的出入境者。穿著防護服、戴著防護面罩和口罩的工作人員,一邊收集健康申報,一邊檢測體溫,查驗核酸報告。
暮氣越來越濃,晚風吹來陣陣涼意。一月的深圳,充滿了南方的溫柔。
不誇張地說,從到達酒店開始,「全副武裝」的酒店員工圍著你轉,填表、測體溫、掃碼登記、辦理入住手續…… 在酒店臨時辦公點的醫生詢問身體狀況,護士忙著量血壓。
妹妹讓司機從廣州送來的兩大袋生活用品,已經放在房間門口。屋子乾凈整齊,床上用品看上去都是新的。
隔離,這個最不受歡迎、最不愛使用的詞彙,卻不得已用在了我的身上。整個流程稱為閉環,就是十四天裏不能與任何人接觸,讓我想起船長將水手塞爾柯克扔到大西洋荒島的故事。當然,那個叫作馬薩捷爾的小島,沒有人煙,處於完全未開化的地帶,距離最近的陸地國家智利也有大約九百海里。塞爾柯克卻以頑強的生命力活了下來。由此迸發靈感的作家笛福,完成了長篇小說《魯濱遜漂流記》。書中魯濱遜永不放棄的信念,激勵了在困境和逆境中的人。
「噔」地一聲,剛加入的酒店微信群裏接連發來信息:
「今晚值班醫生XXX,電話號碼……,值班護士XXX,電話號碼……有事請電,謝謝!」
「我是本醫學觀察點的心理諮詢師,請新入住的朋友們掃碼……您如有心理上的困擾需要我的支持和幫助,請撥打XXXXX。」
一種人文的關懷,瞬間讓我感動。有人為你做了許多,卻沒有任何要求,那種愛不盡不休,是心甘情願的付出。那種情不離不棄,是無怨無悔的守候。
酒店左前方就是一個工地,天還沒有大亮,就傳來混凝土的攪拌聲。它們就像漲水的河流裏翻滾的波濤濁流,一浪一浪地撲向我,如果我再不起床,它們就要把我淹沒。這個充滿夢想的城市,四十年後再出發,「三天一層樓」的「深圳速度」繼續演繹。
一大早,酒店群裏就熱鬧開了:「各位小主早上好,第一批早餐已經送達,麻煩開門取餐。」
隔離的人們迫切交流各種信息,提出各樣的訴求:辣椒醬、棉簽、買藥……在無聊、焦慮中,慶祝生日——來紓解心裏又悶又急的情緒。
望著樓下斑馬線上來來往往的人群,心裏有種莫名的失落。他們的笑臉似乎一直在提示著我的隔離意識,這樣的意識無法不讓我嚮往到處溜達的自由愉悅。對面小餐廳出出進進的人,不斷誘惑著我的胃,等隔離結束,一定要去徹徹底底地大吃一頓。
適者生存似乎是每個人的潛在本能。聽慣了建築工地的喧囂,看慣了斑馬線上背影,不知道是一種麻木還是一種無奈,我漸漸地接受了這個房間,接受了這種環境。既然選擇隔離,就無法享受天空的高遠與大地的遼闊,再逼仄的空間也要堅持。
坐在電腦前,先安靜自己,回到自己的作品中去。那種自我注視和自我滿足,不覺就是一天。間中,也會手扶著床,把腳搭在箱子上壓壓腿。喜歡擺弄相機的先生,在司空見慣、平平無奇的場景中,碰撞出新的想像力。抓拍了一個又一個畫面,留下一段難忘的回憶。
日子過得很快,轉眼十四天的隔離期即將結束時,竟也適應了這種除了這間屋子還是這間屋子的生活,到了離開時還有些不捨。
十四天裏做第三次核酸檢測時,我終於忍不住問醫生:「你們也住在酒店嗎?」她說「是,我們醫護人員三個月輪換一次。」「能回家?」「不能。」那雙我唯一能辨認的防護鏡後面的眼睛,清澈明亮,流露出釋放著愛的眼神。
這麼多天來,醫護人員每天兩次打電話來問體溫。雖然素未謀面,但我知道他們一直就在我身邊。十四天的隔離,十四天的守護,傳遞著一種鼓舞與陪伴。
隔離結束時,很意外地收到酒店的禮物:一罐可口可樂。上面寫著「為愛隔離 健康回家」,還有我的名字和隔離的日期。一杯糖水的價值,延伸出的情感,撬動出宏大的愛的主題,變成了一個能給人愛和具有紀念意義的符號。
因為愛,所以隔離。
(本文首發於人民日報海外版二Ο二一年三月二十七日)
江揚簡介:香港作家聯會永遠名譽會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歷任《黃金時代》雜誌社記者和編輯,香港《文匯報》記者、高級記者、首席記者。出版報告文學集《九七香港風雲人物》,散文集《歲月不曾帶走》、《留住那晚的星星》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