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華
家的對面有個小公園,雖小,卻五臟俱全:亭臺樓閣丶小橋流水丶鳥語花香丶運動強身……植於主幹道兩旁的木棉樹更是誘人,春去秋來,忽而一片的艷紅,忽而一片的碧綠,忽而一片的焦黃……花丶葉之美並不相爭,你去我來,各盡其美。並不理會人們的互為襯托之說。我好奇於這樹極有個性的美學昭示,時往園子散步。
因了這園子的老少丶雅俗皆宜,它一向充滿著人。觀魚餵魚的丶看書散步的丶耍拳翻單杠的丶來湖裏放生的丶場地中間訓練鴿子的丶架起器材等待佳境拍攝的丶假日的菲傭在此歡聚的……應有盡有,全是活力。
——這些卻是疫期前的描述。
庚子年頭,元旦新年的對聯丶彩燈尚未除下,新冠病毒突臨,全城肅然,繼而捲起了搶購口罩漂白水丶搶購油鹽米糧丶搶購菜蔬魚肉……搶購一切用於生存的。誰願為?無奈而已。超市空了,街市空了,港府用盡心機填補這空,才漸漸緩和下來。在這中間,那園子自然也是空了。
我有些悲傷地去看那園子。滿園的歡聲笑語只剩少許,寥寥可數的人們個個戴著口罩,識相地遠距離來去,絕不相近。疫前難以覓得地盤的麻雀,其時可在場地上走走停停,忽有閒庭信步的氣勢;湖中被人們寵愛的魚龜們,繞在橋欄根腳懶懶地遊弋,不見歡快——餵養牠們的人或久未露面了。
木棉花卻是按時盛放了。滿目的艷紅並沒有因為少了觀賞者而稍稍倦怠,它枝枝爆滿,朵朵嬌艷。紅得果敢奔放,鋪天蓋地,園子倒由此有了點熱鬧,也令我莫名歡快些了。
便在那樹下閒閒地走。人少,卻也由此看見了人。
那邊有一位婆婆忽蹲忽立忙著,走近了,才看清她在撿拾掉落在地上的木棉花。頗覺好奇,問。她告訴我,木棉花曬乾,用來煲茶很好喝,還能去火祛濕。我見雖是落花,但仍紅著,她把它們放在一個透明塑料袋裏,拎著,紅艷艷,顫巍巍,煞是好看。我知道廣東人的湯或茶,隨時就是一味良藥,好喝也解渴。不知道原來製作這麼簡單,並且變廢為寶,於是起勁地為她四處尋找。那邊,「卜」的一聲,很輕,果然地上便見一朵。忙告訴她,她卻不要,說太嫩了,不夠藥性。又是知識。
這婆婆當過七十歲了,衣著潔凈,頭髮整齊;話語間,語氣篤定,笑容溫和。這和當時疫期的肅殺氣氛很是不同,叫人安心。本想和她多聊幾句,可是站遠了,聽不清;站近了,卻不敢。雖然都戴著口罩,但臉對著臉說話,自己和別人都是忌諱,便告辭走了。

隨園走,未幾,卻又看見了她。遠遠的,和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在小徑上玩追逐。男孩歡快地跑,叫著:「嫲嫲,追我啊,你追呀!」她佯裝追不上,跑幾步,停一下,笑說:「嫲嫲追唔到喔,仔仔好勁!」男孩由此得意地大笑,拍掌喊:「哈哈,你輸咗啦!」邊上有個菲傭,忽前忽後,樣子既擔心小的,也擔心老的。手裏提著的正是那個木棉花的袋子。紅艷艷的搶眼。
人少,有人少的好處,哪裏都能坐下。我坐著看手機,回了幾個信息。一會,他們路過我這裏,看到我,婆婆倒還記得。對我說:「我孫仔。」我說:「好靚仔。」都笑笑,揮手告別。
後來去園子,又碰到過他們兩次。原來他們差不多天天去。說幼兒園關門了,孫仔在家困不住,吵得厲害。仍如前,碰到我總是點點頭丶總是三個人丶總是玩追逐。沒再看見她去撿拾落地的木棉花。可能積集夠了,也可能本就是隨性的。
如此幾次,像是彼此認識了似的。
七月中,香港陷入第三波疫情,每天過百人染疫,叫人膽戰心驚。我也不敢隨意出門了。
過了兩個多月,疫情穩定些,我又起興去那公園散步。走著走著,又聽到了那男孩的尖叫聲:「哈哈,你輸咗!」於是,想起了那位婆婆。舉目望去,卻見是那菲傭和男孩在玩追逐,兩人繞著魚池跑。我估計婆婆自己獨處在哪裏,就像我那次看到她獨自撿木棉花一樣。我繼續自己的,走走,坐坐,看看。偶爾,又有他們進入眼簾,還是沒有婆婆,還是只見菲傭和男孩。兩個人,一會兒蹲在小橋石欄邊,用甚麼去餵魚;一會兒在運動場上玩滾木。
待他們玩到我附近,我問那菲傭:「怎麼沒見你們婆婆呢?」菲傭頓了一下,記起了我,「哦」了一聲,告訴我,「婆婆好耐冇出街啦,太太唔俾佢出。」
「也是,」我說,「年紀大了,還是小心點好。」
菲傭搖搖頭說:「唔係,其實婆婆身體好差架,糖尿病四期,太太驚佢傳染到新冠肺炎,咁就大件事了……」
我愣了半晌,不問不知道,一問嚇一跳。那篤定的語氣,歡樂的追逐,溫和的笑容,卻原來是個重病患者。是這場病毒肆虐中,最易被傳染的。她不知道這種危險嗎?她不怕死嗎?我想不會。只是她在生活中練就出了一種淡定和勇敢。這淡定和勇敢面臨災難,便顯得異常可貴。這令我在長疫情下產生的各種慌張、哀怨和愁苦,頓然顯出渺小來。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朱華簡介:本名朱志華。上海出生,上世紀九十年代移居香港。現為香港寫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