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燦富
住在靠近美國西雅圖唐人街的半面山坡社區，傍晚與鄭先生沿著公園路段散步，朋友給我手機發來抖音視頻，畫面展現了人們騎單車的場景。恰好，又有幾個膚色各異的孩子分別騎單車越過我們往前行。
鄭先生看著騎單車的孩子背影對我說：「說起騎單車有故事，你什麼時候學會騎單車呢？」他一問，我思緒回望，穿越時空飛回漸行漸遠的年月。
上世紀七十年代中葉，那是我們的兒童時代。當年，各種因素，單車屬於稀罕品，別說家中沒單車，除了與今日出租車公司無異的單車站（單車工友）有單車外，一條大村子也不見得有單車。
我的老家，一座靠山近海小城市，離城區二十里外，有我兒時多年的鄉村。距村子兩里外小圩有一間單車站。單車站工友由健壯有力的壯年漢子組成，風裏來雨裏去，一條汗巾隨意披在兩肩。單車在他們手裏有靈性，不管前面沙仔路石仔路，雙腳沾著單車腳踏，往往疾馳如飛。
聽大人說過，單車站購置的單車俗名叫「黑架路」，「黑架路」構造結實，未知何廠何地生產？車尾後座兩側設有兩塊伸縮拉合的長木板，非常堅固，負載一定的重量。
我久已期待可以坐單車呢！某年中國農曆春節臨近，父親叫我同去大姑家，打算坐單車工友的單車，頓時喜出望外。大姑家在鄰近鄉鎮，步行必須穿山過嶺，來回一次至少兩三個小時。之前每去大姑家，趁天色未亮出發，在大姑家匆匆忙忙吃飯就離開。
單車站安排姜叔接載我與老爸，姜叔抱起我坐在車尾座位，說：「坐穩了。」話音落下，雙足一踩，一道深深的單車輪痕留在泥沙公路。
第一次坐單車，雖有爸爸安慰，但我內心忐忑不安。姜叔回望我兩眼，鼓勵我說：「姜叔騎單車很小心、很安全，包保不會摔壞你。害怕嗎？那就抱緊姜叔的粗腰哈哈。」
我左手拉緊父親的手，右手摟抱叔的腰部。姜叔邊踩單車邊說：「男孩子應當勇敢。」他好像不用費力的，單車卻能馳得疾快。又聽他叮囑說：「前面的路段平緩些，姜叔騎單車加快速度。」
望著公路兩旁樹木徑往後面退去，姜叔的話激發我揚手喊道：「好呵，姜叔騎單車加快速度！」
過不久仍去大姑家，恰好又是姜叔接載我與爸爸。途中遇大雨，步入路邊舊涼亭避雨。雨過天晴，公路坑窪積水。一輛小貨車由後面駛來，姜叔囑咐我們下車暫避。靠近公路有一灘積水，未知小貨車司機故意與否，行經時不減速，車輪壓得污水向我們潑來。姜叔大罵，獨自騎單車往前追趕。小貨車司機透過倒後鏡望見姜叔舉動，知道情況不妙，踩盡油門逃離。或許姜叔擔心小貨車司機出事，只好跳下單車，衝貨車司機擺手說：「我不追你、不罵你。」事後村子大人說，在山區公路騎單車，熟悉路況的姜叔大有可能追上小貨車。
在早年的地方報讀過一則短消息，說小城市舉辦全城群眾體育運動會，項目設有單車賽事。姜叔代表本地鄉鎮參賽。十五公里的普通公路，年輕人盡成手下敗將。好些年輕人糾纏不休，非要向姜叔拜師討教騎單車。姜叔笑嘻嘻說： 「騎單車熟能生巧，談不上好經驗。這樣說吧，長期習慣了載人載物，負重一百幾十斤都能跑得快，那就肯定比平常人快得多，對不對？」他拖長腔調又說，「大家別忘了，我姜叔是單車站的單車工友。」
人們口口相傳姜叔騎單車，近似視作民間傳說，但報紙僅說了他奪冠的百字短訊，未有完整記錄行車速度，只能印證了單車工友騎單車有氣力。
那天，姜叔將我和爸爸送到大姑家村前，笑笑說：「你想學騎單車嗎？」我面前亮了，大聲說：「我想學騎單車！」姜叔看看廣闊的田野說：「等機會，姜叔教你學騎單車。」
過了大半年，午間，姜叔應是接送客人回程途經我們村子，見到我與爸爸站在曬場，他扭轉單車駛近前，語氣輕輕對我說：「過來，我教你騎單車！」我驚愕，猶豫不決。實際上，我對姜叔說過的那番話看作戲言而已。姜叔很認真地說：「姜叔說要教你單車，那就一定要做到，我可不能失信。」
我爸爸清楚姜叔好意，仍委婉地說：「姜叔，這是公家的單車，可以私用嗎？」 姜叔豪爽地說：「放心，我對單車站負責人匯報，說我答應教一個孩子學騎單車，他同意，可惜我一直抽不出時間。」
當天在我爸爸陪伴下，姜叔前後大概用半小時教我學騎單車，我掌握了一些騎單車要領。等我真正學會騎單車，那是到了家中買有單車的時候。
堂大哥少年時已在香港工作，做教書先生。堂大嫂與女兒、老奶奶留在家裏。多年來，我們兩家人常來常往。後來，堂大嫂與女兒赴香港與堂大哥團聚。老奶奶故土難離，堂大哥一家每年趁假期回鄉探望老人家。一天上午，由香港回來的堂大嫂跨過我家門檻，將一疊外匯券遞到我爸爸手裏，說讓我們拿去城區華僑商場買一輛單車。
華僑商場位於城市中心，三百平方米左右。門口正面鑲嵌「華僑商場」四個大字，左側上方掛一塊四方形鍍金的「免稅商場」牌匾。收音機、錄音機、單車、縫紉機，包括手錶等等，都是國外進口或國產精品。還有巧克力、咖啡、糖果等進口商品。各種用品食物非常亮眼，必須使用外匯券購買。堂大嫂說給外匯券購買單車，確實十分難得。
外匯券全稱「外匯兌換券」，是中國大陸在指定範圍內，與人民幣等值流通的票券。七十年代後期，隨著中國大陸與全球經濟文化交流活動增加，駐華機構的工作人員，辦事或旅行的外國人，回鄉探親訪友的華僑華人、港澳臺同胞增多，相關服務部門、接待賓館和商店也多了。中國銀行與此緊密配合，於一九八〇年四月起發行外匯券。面額分一百元、五十元、十元、五元、一元、五角、一角共七種。券面的「中國銀行」四字，由郭沫若先生題寫。每張外匯券印的圖案，都是聞名中外的中國名勝古跡、名山大川。此外，外匯券票面與人民幣等值，以外國人、華僑華人和港澳臺同胞等持有的境外幣種為兌換對象，兌換手續也簡單，外籍人士、華僑華人和港澳臺同胞入境攜入的外幣外匯，可一次向中國銀行兌換成外匯券。離開中國時，剩餘的外匯券允許自由攜帶出境，再來中國繼續使用，直到一九九五年七月一日外匯券停止流通。
下午，望見大哥騎一輛嶄新的名牌單車載堂大嫂奔回村子。左鄰右里以及村中小夥伴團團圍攏單車四邊，我興奮得一夜無眠。
臨近天亮，我老想著騎單車，叫醒大哥要他帶我坐上單車趕到村後鄉村學校操場。我自恃有跟姜叔學騎單車的經驗，自然而然忘乎所以，沒想到車頭陷入土坑，我控制不住衝地面摔下。幸得大哥手疾眼快抱緊我，才不至於滿嘴啃沙。單車在地面砸出塵煙，這比摔倒自己心疼。我爬起來扶正單車，見未有絲毫損癟，方能略覺心安。
八十年代末，我由工作的城區回到小圩，聽熟悉姜叔的人說，大女兒辦理他移居美國舊金山團聚。至今過了多年，未知姜叔近況如何？
忽聞兩只小鳥叫喚清亮，一前一後掠過天空。我仰望飛遠的鳥兒，心念地說： 「七十年代中葉，單車工友姜叔教我學會了騎單車！」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陳燦富簡介：現居美國西雅圖，北美中文作家協會會員，美國紐約中文周刊《綜合新聞》專欄作家，以華僑華人在唐人街（或祖籍國）的生活現況為素材業餘寫作。作品刊於《延河》、《啄木鳥》、《作品》、《人民日報》海外版以及美國《僑報》、《世界日報》等，已在海內外出版著作十餘種且獲得諸多文學獎項，作品入選海內外多種文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