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志
(四)
說實話,我對藝術家尤其是粗糙的一類,即詩人所講的話,已經學會了眺望的姿態。
就像他們每一張專輯必須得摻上兩三首談情說愛一樣,他們的政治表白往往和所說的愛情一樣不可全信。對他們來說,恐怖的資本主義音樂市場競爭中的言論,一大半都是有目的的宣傳。
我當然有理解他們的基礎。人有時把包括隱蔽的私人信息,都要服從於某種指令拿出交給社會時,對自己的殘酷會導致訴說的誇張。
類型有兩種。在巨星之中,比較羞澀的、心理存在一絲軟弱的人,採取的態度往往是回避。躲開使他們大大出名也使他們深深受傷的政治經歷,以藝術的盾牌去防衛沒輕沒重的粉絲侵犯。另一種不同:他們有韌性的心理素質,不太害怕別人對自己的闌入。他們大刀闊斧,該下手就下手,實現了目的再說別的。
簡言之,岡林信康屬於第一種類型,而PANTA屬於第二種。這兩種類型我都能理解。只是從激動的尊重,漸漸變作了同情地眺望。
所以PANTA的舊曲給我的印象,也就是一九六九年結成的樂隊「頭腦警察」主唱PANTA的舊詩——我雖然聽得過癮甚至有莫名的快感,但我明白:這正是當年岡林信康堅決拒絕的東西。
當然誰也不能否認前衛的真誠。他們對越南戰爭的抗議,對巴勒斯坦的支援,對資本主義的痛斥,都不僅真實而且勇敢。但我說了我已經學會了眺望,如今我更像眺望著民主的蔭涼下一些年輕人如何跳著喊著放肆喧鬧。而我是沙漠的游牧民,天生就被趕出了綠蔭,我的詩另有韻腳,我習慣更深沉的方式。
翻開《跳出歷史:PANTA自傳》,我發覺這位歌手和岡林信康的一點區別是,他反覆追問,也在問自己:「究竟什麼是搖滾?」 這句質問在我聽來其實意思就是:「究竟什麼是詩?」
那就有意思了。這正是近年我最追究的一個問題。
因為所謂詩人一旦上了路,寫出個百八十首並不稀奇。即便早期作品,也是洋洋大觀。若把歌手的詩大致區別為詞與韻的話,PANTA的韻,也就是作曲還是比不了岡林。(當然岡林更比不了那些魅力如毒的拉美歌手,而哪怕拉美歌手恐怕也不敢比如說和維吾爾歌手較勁。)但是說到歌詞,也就是PANTA的詩,他倆的各有磁力,並沒有可比性。七十年代的他們一夥,渾身都滾得滿滿都是西方現代味兒,動輒希臘典故,全篇古怪朦朧——比中國人熟練多了。
在動手寫這篇文章之前我就決定:少提及、不提及、不得不提及時也不費力翻譯那些天狗吼月亮的搖滾詞,只為行文作最低限勾勒——以便把勁留在主題,即「最終了斷」時的本心傾吐,留在那些能夠給人以靈魂的震動的響聲之上。
恰巧,PANTA的壓軸、了斷、切腹之作,就以「響」(ひびき)作符號。他的自傳回顧過這些代碼符號,即他上台時用過三種同伴組合及音響設計:一是「頭腦警察」,二是「陽炎」,三是「響」。簡單解釋,它們就是演唱的伴,靈活的組合形式。像岡林信康唱「無拳套之旅」時是一個人一把琴,後來的「嗯呀咚咚」則是打擊樂伴奏。形式之外,至於內容,PANTA是夾雜著現代派詩句、披著頽廢嬉皮長髮的左派,歌詞像游擊隊拼刺刀。比如聽這樣的歌您能保證心臟安全麼:「你們要是有恣意殺越南人民的權利的話/我們也有幹掉尼克松佐藤基辛格的權利」,算了吧,不引用了,免得嚇壞了那些大一或乾脆小一就上英倫三島就讀的乖孩子,和他們儼然中產階級嘴臉的爹媽。
關於革命的話題,人們之間已經徹底地彼此兩界。它太嚴肅也太動情,不能在輕浮的摩擦中遭受侮辱。所以我要尋找別的層面。不是政治的而是人道的,是抒情的但更是情中藏義的——我想我能做到。這些日本歌手,他們其實是一群詩人,他們暴風一般席捲了半個世紀的搖滾樂也終於年老,在突兀的世界裂變中濾去喧囂,沉入反思,宛似洶湧的大潮退落之後一望緘默的海面。
PANTA他的音樂活動依據著一個不太重要、但是對他非常實用的小小道理,這就是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里特的流變說。(同樣的人在不同時間踏入同樣一條河,那水和那人其實都已變了。這些話其實日本十三世紀的鴨長明在《方丈記》中早寫過,我也為它寫過書評《方丈眺危樓》)——在不同的情景下,踩踏著眼前時事重唱舊歌,歌曲會不可思議地顯現新鮮意味。
這與岡林信康對自己往昔的潔癖,形成了一種正相反的對比。連我都曾幾度目擊聽眾那麼焦渴地想聽岡林唱《山谷布魯斯》或《朋友啊》,但他就是強著脖子不唱。望著他和聽眾爭執,我心裏感到難過。但岡林自有他的道理,舊作未必都能變成新的彈藥,回頭路畢竟不像大師所為。
而聽眾即昔日的夥伴、潛在的同黨卻一直在等待。他們盼望詩人勇敢地領頭,然後自己會加入合唱。
既然寫到赫拉克里特,那麼讀讀這一節?這是PANTA演繹赫拉克里特出了名的《萬物流轉》。只抄幾句大意:
森林裏樹木盡數腐朽,連季節一併賣光
野獸尋找鮮血,在林蔭裏藏身
坐進銀馬車的時候,隨便問了問馭者
天明是什麼時候?月亮被遮住了
渡過了鏡海之後
頂瓶的少女,為末日舞著
神殿裏的犧牲,懷著陶瓷的利刃
噢,什麼也沒變,即便是那樣
噢,就像空抓著風,那麼空虛
看啊,「磐塔萊」(Panta Rhei)
看啊,萬物流轉
「流變說」可能是他的支撐,但不是我們等待的「詩」。
我常發覺,我們在西方現代派藝術面前老實得太像幼兒園的小孩。他們說什麼我們都信以為真。要拖很久,要等積累了經驗之後,才能稍有改變。比如我,從八十年代中期至今在他們的搖滾民謠中摸爬滾打,如今對這樣的詩,我「微笑著眺望」。
因為當我們為他們一顆心懸著擔憂的時候,忽然發現剖心吐脯的他們其實輕鬆得多。他們在一種規矩裏唱,那叫做民主的規矩如一圈能跑馬的籬笆。在籬笆裏不管唱或者喊,能清楚地測出自己與危險的距離。
今年,為消磨新冠猖獗的時間我翻開這本自傳(註五),一盤盤聽過存放日久的光碟。我一直更在意耿耿不忘的「詞」,但這回第一次明白:他更重視的角色是音響。是的,是貝斯、架子鼓、電吉他。被工業技術製造出的強大音響,包裝了掩護了也遮擋了現代藝術——也許可以說,肉聲的「音色」,被電子樂器異化了。
提及電子樂器,應該說實際上「天王巨星」當得比人想像得容易。因為背後巨大的電子支撐。當代吃慣了喂食的聽眾根本不在乎歌詞,只要架子鼓一敲,電子音驟起,人就開始搖晃屁股,像乞丐耍的蛇一樣。今日的歌星不會寫詩,他們只是隨上節奏,功夫只在讓貝斯、架子鼓、電吉他以及所有的電子樂器別亂了套,並隨便喊點什麼。
那麼什麼是詩?
這樣問的人可能已經不多了。但我們全部的話題,談的只是六十年代以來的「革命世代」,要追究的只有一個:什麼是詩。PANTA在自傳裏聰明地換了一個詞表達,他反覆自語:「什麼是搖滾?」
但藝術套語回避不了尖銳的質問。自傳是以問答體寫成的,提問者不被藝術套語領著兜圈子,他追問:總唱舊歌,難道不是懷舊嗎?
PANTA的話嚴肅了:「不是懷舊……是和自己的心交戰。」(頁二三三)
顯然他被逼問出了真心話。一旦袒露了「與心交戰」,接著不遠就到了那個詞:「落とし前」。這個詞日本味兒十足,意思是「了斷,清算」。它不能掛在嘴邊,一般用在大事,甚至人生最後的事。用了它,就要撕開胸口了。
(五)
所有歌手到了這時,不,我說的是所有詩人,一個時代的詩人,從一九六○年代至今的所有知識人——都必須走上前來,登上懸崖,站在邊緣,做最後的清算了斷。
這樣的邊緣如人生險峻的邊緣,這是一個大千世界的觀景台。你能看見:沒有幾個藝術家敢走上那個地點,也沒有幾個詩人能在那危險的棱線之上,在剖白之後,還贏得掌聲。
據我所見,走到了這一步並拿出了「了斷」之作的詩人,只有他,一九五○年出生、原名中村治雄的日本左翼歌手PANTA。
我,若是老了的話
你,若能被愛的話
就把它
當作今天的題目吧
噢,唱吧,你的詩
噢,喊吧,你的末路
不,這首《詩人的末路》還不算那種「末路的了斷」。需要一種巨大的推動,在一個並非政治、而是人道邊緣的地點,「最後的話語」才像嬰兒一樣,高聲喊叫著,被催生落地。
那推動一定發生在大的視野,回答關鍵的問題。除非在那樣的核心,除非面對那樣的命題,詩不能毀壞舊殼,獲得新生。
用PANTA自己描寫的話,當望著被屠戮、被驅逐、被侮辱的人忍受煎熬,他就覺得那些受苦的人「不是他人,而是另一個自己」。他說我做不出一幅「不知道的臉色」(頁二三三至二五七)!
是的,面對著天下公正與世界正義,真正的詩人氣質,跳出來了。
以前格瓦拉曾說過:若是看見別人受苦時你氣憤得發抖,那麼你就是我的親戚。格瓦拉是革命世紀最偉大的詩人,PANTA用自己的音樂跟上了他——確實萬物流轉吐故納新,確實人只是在原初的那個點上,盤旋上升重複自己。他清楚一九六九年差一步「我也去了戈蘭高地」。既然臨近了暮年的了斷,PANTA挺身而出。
「那個決算,哪裏是它的著地點呢,我無論如何要看見它」。(頁二五八)
決算的旋律已經升起,他決心實踐天下大義。「著地點」逼近了,它就是受難的巴勒斯坦。嶄新的詩句那麼樸素,撼動著在場聽眾的心魂。這一次詩的音色凸顯了,壓倒了電子音響的伴奏。
這就是《萊依拉的巴拉特》和《七月的穆斯塔法》。
巴拉特,是多用於自敘的說唱調。萊依拉,則是後日當了黎巴嫩國會議員的、以美麗和勇敢著名的巴勒斯坦女游擊隊員。這首巴拉特從她的四歲逃離家鄉海法開始,接著唱到五歲父親含恨死去,再依次唱到自己、戰友、母親和全部巴勒斯坦。訴說式的歌曲,把女主人公的身世娓娓道來,一段一段地循環,畫出了一個巴勒斯坦女人的受難與奮鬥的軌跡。
那時我才四歲,生日後馬上就被趕出了海法
媽媽把八個孩子塞進一輛車,數數少了一個:那就是我
躲在椰棗筐的背後我喊道幹嘛非走,不搬家不行麼?
一把把我抓起來,媽媽說,他們會殺了你的!
爸爸流著淚,和孩子們一個個接吻,然後告別
逃離戰火,被驅趕出故鄉,家和街還有祖國,一切都被奪走
那以後已經半個世紀,我回不了自己的家
這就是我的故事,也是大家的故事
巴勒斯坦的,孩子的故事
萊依拉,萊依拉,萊依拉,萊依拉
第二年我五歲了,夏天,終於見到了爸爸
他身無一文,家和店都被偷走,人被趕出了祖國
抵抗失敗,爸爸變了,成了難民
他總是說著失去的過去,「什麼時候,能回到巴勒斯坦呢」
在媽媽的墓土旁栽上橄欖樹
十八年後,爸爸死了,還夢想著回到海法
逃離了戰火,被趕出故鄉,家和街還有祖國,一切都被奪走
那以後已經半個世紀,我回不了自己的家
這就是爸爸的故事,也是大家的故事
巴勒斯坦的,父親的故事
萊依拉,萊依拉,萊依拉,萊依拉……
《萊依拉的巴拉特》是一首多段組成,娓娓敘述的長歌。每段的副歌宛如低低地呼喚:「逃離了戰火,被趕出故鄉,家和街還有祖國,一切都被奪走——」
演唱會的最後聽眾們都唱起「萊依拉,萊依拉,萊依拉」,像陪著一個女孩子,聽著她從四歲開始直到今天的故事。夜空中能辨出獵戶座的三顆星,像綠寶石一般點滅閃爍,像在靜靜聆聽,也像在默默訴說。
四歲的小女孩是不會說謊的,因此這首巴拉特有一種內在的說服力。它的主人公在長大,「家被奪走」的事實引導著她。在一波波的副歌合唱中,巴拉特的說唱者變成了日本人,接著更淹沒了國界。人潮終於洶湧而起,簇擁著PANTA和你我,大家都激動地合唱著,彷彿在慶祝回到了青春,彷彿在宣言保衛人道的邊緣。
它更像一篇雄辯的論文。它讓詩人的過去像影子一般走來了,隱形地站在現場。隨著句句輕聲的說唱,讀者和聽眾聽著產生了幻覺。彷彿看見了一顆種子,它在濕潤的土壤中活了,發芽並擠出土壤,長成了枝幹。聽眾和讀者注視著,枝頭孕育出花蕾,它開放了,是一朵樸素的小花。音響漸漸淹沒頭頂,這是人生的最後。滿場的人不願離開,它是共有的果實,他們要一同收穫。
而《七月的穆斯塔法》更成功。
PANTA和菊池琢巳的組合「響」(響),走遍日本的津津浦浦,巡迴演唱了這首新歌。他自我評價說,「《七月的穆斯塔法》,能夠與尼日利亞歌星菲拉.庫提相匹敵。」
在伊拉克戰爭開始前的二○○二年PANTA曾經去過伊拉克,回來不久戰爭就爆發了。一位對穆斯塔法的事跡很熟悉的日本人木村,給他熱烈地講述過一場戰鬥。在美軍一○一空降師的直升飛機包圍下,十四歲的少年穆斯塔法(他是薩達姆.侯賽因的小孫子)冒著導彈和機槍彈雨,和二百名美軍打了一個小時。直升飛機傾瀉般掃射的機關炮彈,把少年推撞在牆壁上,他死在牆上,但沒有倒下。
這個故事使PANTA興奮和激動。聽說當時他就向木村保證,要把這件事編成歌。現在,踐約的時刻到了。
請記錄下來!他是穆斯塔法
才剛剛十四歲,在七月的摩蘇爾
被二百個一○一空降師的槍口包圍
放馬過來!狠狠打吧!
噢-噢!穆斯塔法
從死者的屍骸上抓起槍
血海裏父親的屍體是盾牌
現在只有驕傲支撐著他
他也是媽媽的孩子
誰都是媽媽的孩子
請記錄下來!他是穆斯塔法
才剛剛十四歲,在七月的摩蘇爾
站在被炸飛了房頂的台階上
抱著打光了子彈的槍
放馬過來!狠狠打吧!
噢-噢!穆斯塔法
瞄準了USA的星
扣著麻木的扳機
數千發彈丸的暴風
把他推到牆壁上釘住
他也是媽媽的孩子
誰都是媽媽的孩子
請記錄下來!他是穆斯塔法
才剛剛十四歲,在七月的摩蘇爾
他僅僅一個人
和美國戰鬥了一個小時
驕傲地勝利!驕傲地勝利!驕傲地勝利
噢-噢!穆斯塔法
噢-噢!穆斯塔法
一遍遍聽著視頻。比起萊依拉,它又有一份異色的大膽。但也更把握著分寸。時刻終於到了。詩的音色,終於顯露了。突然想起他以前寫過的一句:我的手帶著無限的愛扣動了扳機……我不禁暗暗驚嘆。在近乎瘋狂的熱唱中,其實分寸精準不差一分。
一個著名的導演顯然意識到了他一身集中的歷史價值,費大力氣拍了三小時長的、關於PANTA的實錄(註六)。真要追著感謝四方田,他知道我早晚一定會讀這些資料。
我凝視著他的視頻,難言心底的感動。音樂會的結尾曲,居然是《國際歌》……觀眾比意料的多,不少人白髮蒼蒼。那些日本人,有的手挽著手,有的人哭了。《國際歌》的語文是日文,但他們每一句都記得清楚。他們唱到最後,用身體打著拍子。PANTA望著他們,同伴們圍著他,一起度過著那一刻。
從岡林信康到PANTA,我居然一直貼近地閱讀和傾聽,算一算已將近半個世紀。當然不僅只是感慨。什麼是我最後的音色,到了時候我能拿出什麼——時間已經緊迫,我在問著自己。
其實當生命到了那個階段,當命定的時刻降臨時,辭不避工拙,曲無需悅耳。就是它,哪怕自己沒有意識到。那夙願的了斷,那一生的清算,都將在一瞬降臨。該是哪一句就是那一句,撞上哪一篇就是那一篇。了斷清算,其實只是一步踏出,事情非常簡單。
詩的最後音色,樸素而真摯。與欺世自娛的精英不同,它是PANTA的,也是我的。它是從六十年代末開始,被世界左翼青年銘心鏤骨、哪怕耗盡一生也決心要達到的,一代人的踐約與清算。
改定於二○二○年七月,疫情漸緩時
註五:《PANTA自伝1:歴史からとびだせ》(PANTA自傳:跳出歷史),PANTA著,K&B出版,二○○九年。
註六:瀬々敬久 『ドキュメンタリー 頭脳警察』レビュー
(本文圖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