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義像鐵軌一樣長──悼穩哥

黃秀蓮

「記憶像鐵軌一樣長」,記憶有多長,情義就有多長。

在一九七六年八月,堂姐秀姚于歸出閣,嫁予銀行同事黃定穩先生。猶記她說愛情對雙方都是很大的鼓勵,還向我簡介新郎的為人,那簡介到位而謙虛,像她一貫低調的風格。我是她唯一的堂妹,感情素來厚密,順理成章地成為她的伴娘。穩哥家在新界,姚姐居於港島,喜宴分兩天慶祝,恰巧中文大學此時舉行迎新營,我這新生不假思索就推掉了迎新盛會,一心要充當不伶俐的伴娘,記憶就從迎接新娘喜氣瀰漫那一刻開始。後來又在火車上相遇,原來他倆每逢假日都回新界老家,晨昏定省,克盡孝道。柴油火車在鐵軌上晃晃然前進,那時一小時才一班車,車廂水泄不通,挑擔的還鄉客尤其多,穩哥一見我,立刻讓座,關顧也彷彿自那刻開始。

「記憶像鐵軌一樣長」,記憶有多長,情義就有多長。(資料圖片)

大學站到旺角的車程要半小時,一路傾談,以及日後相交,更覺穩哥人如其名,氣定而行穩。司馬懿對諸葛亮的評語:「平生謹慎,不曾弄險」,這八個字移用於穩哥,非常貼切,除非成竹在胸,否則不會有所行動;從不失手,永不失言,已然金漆招牌。謹慎而負責,學富而樂助,讓他很快就在親戚之間建立口碑,成為眾口交譽的人物。姻親之誼,可濃可淡,印象的積累前後歷數十年。

我母親常說:「秀姚命好,嫁得好丈夫。」我父親一向沉默,有次也跟我說:「你買傢俬為什麼不找定穩陪同呢?他什麼都在行!」「什麼都在行」的相反詞是「周身刀冇張利」,分別在哪裏呢?猜想我父親從日常細節觀察出穩哥說什麼都頭頭是道,不止條分縷析,更能徹底解決,事情一經他手,一定完美周密,這是長期地格物致知,然後積學儲寶得來的功力。

姚姐婚後仍留銀行工作,穩哥則轉到運輸公司任經理兼會計,其實以他做事之精準,若留在銀行,早就擢升要職了。工作之餘另有愛好,最愛鑽研電學,無線電文憑和電工執照都擁有,有次手執一團電線說:「電這東西絕對難不倒我,除了在牆上釘電線而電線拉得不夠筆直外。」充滿自信,同時流露出完美主義者的追求。若沒親眼看見,很難想像他外表十足書生,居然有本事手執電鑽,隆隆然幹其粗活,家庭裏的小型工程也絕對難不倒他。我請他修理電器,無不成功,只有一回例外;從巴黎跳蚤市場買得一盞小燈,請他把燈回復光明,他看了看就說:「這古董燈的燈座彎彎曲曲,電線極幼,裏頭的電線斷了,除非找來一隻螞蟻,銜著電線從左邊帶到右邊,否則無法修理。」他最愛在深水埗鴨寮街流連,有眼光有識力,尋常貨色絕對看不上眼,只挑選優質的Hi-Fi配件,然後往茶餐廳歎下午茶,從從容容,自有寧靜淡泊之志。

「記憶像鐵軌一樣長」,記憶有多長,情義就有多長。

一九九三年年底我初次置業,當時銀行不輕易批出按揭貸款,因為年關在即,銀根緊張;有朋友拍心口說能夠代勞,怎知沒了下文。姚姐知道事情不妙,她任職那銀行已「閂水喉」,連忙漏夜向行家兼親戚求助,終於求得最後一個限額,再無餘額了,可謂驚險萬狀;事前一聲不響,事成之後才通知我去辦手續。多年後我提起舊事,她說完全忘了;這不表示記性欠佳,而是她習慣地不把自己的付出記在心上,故此心情輕鬆,悠然自得。穩哥凡事精細,選擇妻子當更考慮周詳,必先肯定對方待人的溫度相近,處事的態度相仿才結髮相守的。歲月證明姚姐的智慧足以配合丈夫,胸懷足以凡事包容。「秀姚命好」固然是事實,不過這只是成功的前半部而已,純憑命好,未必能維繫四十多年的琴瑟和諧。夫妻同心,其利斷金,同甘共苦的生活是含金的。

徐志摩說他此生的足跡,大概都尋得出感情的線索來。同樣地我在深水埗長大,卻卜居於港島之東,不少朋友都有點奇怪,其實這也尋得出感情的線索來。他們搬到東區已久,「桃李無言,下自成蹊」,我很自然就買下附近的房子;及早置業是他們的智慧,也直接影響了我。從前我住九龍西,遇上什麼難題如電器、電腦等,穩哥一趁餘暇,竟不辭路遠親來幫忙,隔數天又致電再問機件狀態,再三叮囑。我起初覺得受之有愧,可是他說:「大家是自己人,能做的我一定做。」忝為唯一的堂妹,緣份、福份之所會,既然他覺得能夠關顧我就很安心,那麼我也應該欣然受助,不然就見外了。無私的關顧,讓我漸漸變得依賴,電腦一有毛病就驚惶求救,他大概早已接受我慌慌張張的聲調。

關顧出於天性,推而廣之及於客戶,每見涉及安全,必好言提醒。至於他專精的電學,從小電器到大機械,例必不厭其詳地提點:怎樣開關才減低損耗?如何運行才確保不生意外?怎樣清潔保養才經久耐用?萬一失靈又該檢查哪裏……有老闆竟認為如此周到,於公司何益?可是他說:「明知道這樣做有益處,偏不告訴人家,這不是我的本性,我過不了自己那一關。」善良,所以關顧;自負,所以不屑;自信,所以不亢不卑。

轉職若干年後,太子爺掌權,劉後主一樣厭惡舊臣;之後的機緣際遇,輾轉多艱,心事難言,自然催生了華髮、蒼老了容顔。分明有才幹有承擔,偏落得中年侘傺,真教人長嘆;難得堅忍不移,依舊溫柔敦厚。苦撐數年,終於挨到二○○三年兒女出身,才卸下失意,揹起相機,夫妻四方遊歷,展開完美之旅。

人才之中有通才與偏才之別,穩哥屬於通才,質兼文武,仁智並茂。解說事理時侃侃而談,儼如大學教授;指揮公司運作,氣定神閒如儒將。他曾為搬運公司命名為「威揚」,我笑說像武俠小說的鏢局,木頭車轆轆地攀山越嶺,一面寫著「威揚」的旗幟隨風飄揚。他也笑道:「正是此意!現代搬運猶如古代鏢局押運,務必安全送達。」做什麼都盡心盡力,完美妥當,正是儒家「君子求諸己」的理想。要是他生於古代,不論官拜一品,抑是屈居七品,都必然是為民福祉的父母官。

汽笛悲鳴,輓歌黯然,白煙如霧,氤氤氳氳,柴油火車轟轟隆隆啓動。(資料圖片)

「記憶像鐵軌一樣長」,記憶有多長,情義就有多長。

汽笛悲鳴,輓歌黯然,白煙如霧,氤氤氳氳,柴油火車轟轟隆隆啓動。剛滿七十歲的穩哥,擺脫了急性淋巴癌的疾苦,既穩定又從容,攜著一篋完美主義,安坐在車廂裏,火車一去不還。枕木斑駁,印滿了我所受的恩澤,鐵軌有多長,情義就有多長。

二○二○年十二月

黃秀蓮簡介:中文大學中文系畢業,師承余光中 ;曾任中文大學圖書館任白珍藏展──「九十風華帝女花」策展人 。著有散文集《灑淚暗牽袍》、《歲月如煙》、《此生或不虛度》、《風雨蕭瑟上學路》、《翠篷紅衫人力車》、《生時不負樹中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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