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年,我想放炮慶祝一下

劉利祥

古文化街堪稱津門年味聚集地 。(作者攝)

我想放炮慶祝一下,大概是經歷了排山倒海過去的二Ο二Ο庚子年,很多人的心聲,或是埋在心底的聲音。因為包括但不限於欣慰新冠肺炎疫情在中國得到有效遏制,祝賀我們的《香港作家》刊發上網一周年,迎接新的牛年,希望牛年不管哪來的牛肉核酸檢測均為陰性且便宜一點。

我就屬牛,我們一家子都屬牛,無論二牛強勁,還是群牛奔騰,這一定是特別的安排。我也愛放炮,無論點煙花爆竹,還是生活中開火,雖然也曾膽小,卻始終未被蹉跎。

一晃十二年前,短信正風靡一時,正好解决家中忙著年夜飯團聚一堂時,伴著隆隆鞭炮聲震耳欲聾,打電話互致問候拜年的繁瑣和聽不清,大家不顧手上還沾著包餃子的麵粉,摳著現在看來不能再復古那手機綠豆大的按鈕,彼此「這牛那牛」一通暈頭轉向地「嗨皮牛Year」拜年,把張生發給李小姐的曖昧私信,沒注意去掉署名,轉給了歐陽教授,歐陽教授不細看,又回給了女學生,女學生徑直拿來問候老爸,老爸琢磨半天,大概其這祝福語裏說的牛,是頭花奶牛。可能直到今日,還有未讀的消息,塵封在已找不到充電器的古董機裏,但關於「世界上第一個喝牛奶的人,究竟對牛做了什麼」的熱烈討論,打扮得像世紀未解之謎,仍然甚囂塵上。

二Ο二一辛丑牛年,大家更期待「牛轉乾坤」。但據說新年元旦上海新生兒只二十七人,一九九Ο年則多出一百倍。看來不得不閉門家中時,也難以直接提升生育率,誰讓現在的娛樂方式太多元了呢?按說牛年圖吉祥,怎麼也比蛇鼠年好聽,可別說喊牛氣沖天牛運亨通,就算牛郎見了織女,似乎吹牛都沒了底氣。

泉州元宵燈會威遠樓摩肩接踵 。(作者攝)

天津,我雖然不知道生育率,但在中國北方城市裏,是年味很濃的。與僅百里之隔的首都北京,特別是長安街一眼望到頭唱起「空城計」的春節,完全是兩樣世界。近幾年,因為禁炮,這裏的春節也變得靜悄悄,冷不防偷襲來的新冠肺炎疫情,為已經「靜淨敬」的氛圍,又封上了一層口罩。

爸爸還在天津住院,為防止疫情擴散院內感染,醫院採取了更嚴格的封閉措施,出不來,進不去。由於護理跟不上,活動減少,屁股在冬日竟然生了星點壓瘡,就怕「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啊!來自秦皇島的小護士,也因為河北突如其來反撲的疫情可能難以回家要「就地過年」。

護士為好換藥,讓我從後背側面翻起爸爸,她俯下身來湊近傷口處,聚精會神要揭開藥布時,爸爸一記脆亮有力的「噔!」差點把護士眼鏡崩掉,迎風流淚辣眼睛,噎得半天說不出話來。頓時,病房裏氣氛濃烈了起來,肇事者趕緊裝睡,怎麼呼喚都一動不動,憋著不敢樂出來。我趕緊用手捂住「發動機口」,替病人為失禮而道歉。平時冷面的小護士,說出一句話,連樓道裏的病友都樂了半天。「大爺,就說我過年不能回家,咱這過年不讓放炮,您也不能這樣慶祝,這樣迎接我啊!」她拿老頭出響恭當放炮聽了,可見要是在高速公路上遇見不是自己的汽車爆胎,也能調皮到開心得蹦起來,只要有響動,顧不得什麼味道來了。

早在一九九三年,北京市一紙禁令,全城不讓放炮。一時間,突然「這裏的春節靜悄悄」。之後每十二年一個輪迴,從「禁改限」,又到「限改禁」。二Ο二Ο年北京市空氣質量新聞發布會上,公布PM2.5年均濃度創有數據記錄以來歷史新低,全年四分之三為「好天」,比上年多了一個多月。網友說,北京空氣質量這麼好了,我們是不是放炮慶祝一下?

遙想北京第一次在爭議中禁炮那年,我還小,年根底下,爸爸帶著我去天津古文化街買吊錢兒。津城的炮販,站在「津門故里」牌坊前,那是海河蜿蜒在城區的風口,冰凍得最結實,也最冷,大聲吆喝:「北京不讓放炮了,咱這也是最後一年!」有多少箱炮都哄搶一空,越大個的越好賣。北京有舉家開著桑塔納來過癮的,想必是有身份有實力的主兒,一買就幾百上千塊,那時候奶油冰棍最好的才兩三毛錢,搬著比磨盤還粗的那麼大卷炮,跟娘娘宮外面放還不過癮,直接提拉到海河冰面上,砸冰窟窿釣魚的哭笑不得,眼省得鑿了,可魚也嚇跑了。我們爺倆吊錢兒也沒買,光看熱鬧了。沒想到後來二十多年天津都順應民意沒禁炮。

當然,放炮也確實出過事。印象最深刻的,在家裏,老姑姥姥喬遷新居,正舉家團圓包餃子看春節晚會,從房頂用紙糊好已廢棄的煙道孔中,活生生沖下來一隻已點燃引信冒藍煙吱吱響的二踢腳,還沒及反應過來,咣!響了,驚魂未定,當!又是一響。半成品餃子從炸裂的玻璃縫隙直接飛到了樓下的窗子上,這個年過得名副其實「灰頭土臉」。不知是誰家孩子淘氣出圈,可比炸煙盒塑料瓶和往公共廁所扔炮仗更「精確制導」。直到現在沒破案,卻是心有餘悸,旁觀者光是聽這過程就樂得肚子疼。也有新聞報道加上坊間傳說,城北小王莊,原先是槍斃人的地方,津浦鐵路線從此經過,有座天橋,整日戰士把守。天橋下是大街,避開風吹日曬,是賣貨的良港,涵洞裏支起煙花爆竹的大攤位,琳琅滿目,不一而足。現時普通火車也沒禁煙,但那年月很多車沒空調,都是可以開窗的。怎麼就那麼巧?極有可能是火車上掉下來的煙頭,正好落在炮攤當中,真是一石激起千層浪,此起彼伏,奏響露天的拉德斯基進行曲。賣炮的倒也心寬,說,誰買炮都是放,就當我請大夥客了,別把火車炸壞了就好。可見天津人的幽默與自嘲。

比起北平的和平解放,天津是真槍實彈打下來了,接受過中西碰撞和戰火洗禮的市民,不懼炮聲隆隆,絲毫巋然不動,甚至哪門炮響,就要點哪門。古文化街旅遊區的地標「津門故里」牌坊前,就擺著解放天津的坦克,旁邊海河之上的金湯大鐵橋畔,那是解放戰爭大決戰決定勝局最後一戰的平津戰役會師紀念地。

「敢放一掛鞭,拘留十五天」這種簡潔而有力的標語近年終於出現在了很多省市的鄉野田間。

我做夢,夢見家門口的光棍兒去世,是街坊社區和民政機構幫助料理的,臨出發不忘有個告別儀式,樓長拿起手機,用藍牙連上大喇叭,預備,放,劈哩啪啦,鞭炮的錄音響起,大概是悶在被窩裏放屁的動靜,寒冬臘月,街面白雪皚皚,一塵不染。我納悶他手機裏還存著這個音樂?莫非家裏驅蟑滅鼠之用?他說,時代變了,科技在升級,這是「雲端的炮竹聲」。我說,光棍兒走了,應該給他再找個「雲端的媳婦」,不至於飄起來也不會撒氣那種。

開香檳,踩氣球,放錄音,在禁炮的地界兒,為了製造節日氣氛的響動,我們無所不用其極。

泉州春節宮燈別具一格 。(作者攝)

爸病前,我最後一趟出門是元宵節去泉州。見紅石屋巷間鋪滿紅炮皮,羡慕,比發現紅燈區激動。硝煙散去,寧將硫磺比松香,踩上去柔軟而踏實。

「一聲兩聲百鬼驚,三聲四聲鬼巢傾。十聲連百神道寧,八方上下皆和平。卻拾焦頭疊床底,猶有餘威可驅癘。」

疫情下需宣泄,崩煞神驅邪祟的樸素願景也不再像迷信。無論北方正月初五剁小人,還是南方驚蟄日打小人。解放,釋放。在糟粕與腐朽間,似乎有一絲在可憐與無知無奈中特別容易被寬容和理解的人文本性。

循著氹仔益隆炮竹廠生滿青苔那斑駁的圍牆,似無聲地告訴路人,緊張又逼仄的都市中,這個毫無原罪的行業卻已迅速被摒棄。但無論香江維多利亞港賀歲煙花匯演,還是澳門國際煙花節,官方鳴炮放花我們聽響也是種不錯的選擇。這在舊社會,窮人家孩子過年的心氣和自信,就是從聽胡同裏別人家放炮而自己開心中樹立起來的。掂量下,回鄉隔離十四天,放炮拘留十五天。牛年春節就地過年,能讓約個炮嗎?

我們擔心,爆竹聲聲辭舊歲。孩子們像不知煤球一樣,也不再認識鞭炮。那些因為炸響留在兒時記憶的閃光,也一併被掃進故紙堆或擺進博物館。

台北的張曉風女士曾用她細膩柔情的筆調講個故事:

「朋友要帶他新婚的妻子從香港到台灣來過年,長途電話裏我大概有點驚奇,他立刻解釋說:『因為她想去台北放鞭炮,在香港不准。』

放下電話,我想笑又端肅,第一次覺得放炮是件了不起的大事,於是把兒子叫來說:『去買一串不長不短的炮——有位阿姨要從香港到台灣來放炮。』

歲除之夜,滿城爆裂小小的、微紅的、有聲的春花,其中一串自我們手中綻放。」

相信愛情,擁抱愛,但如果甩過你的渣女離婚了,你不想放炮慶祝一下嗎?當然,走進二Ο二Ο年代,即便是除夕和春節及重大節慶的例外放寬,台北也再不能隨時隨地隨意放鞭炮了,附加上了很多嚴格但溫暖的規定,比如放完炮要清理乾淨,禁止在公園放炮,禁止留小朋友獨自放炮等等。

二Ο二一年元旦,我大採購回來,要去給醫院送飯,在天津的郊區,碰上土豪老闆的兩個小寶貝兒,繫著歪毛地主辮兒,在自家飯店前追跑玩耍,他說見叔叔大冷天晚上背著提著拉著那麽多吃喝的東西,自己還沒吃飯,就把所有煙花存貨都抱出來,一個一個點火放了,邀請我坐小馬扎上一起看,過新年。那種迸發,那種升騰,那種瀰漫,透過眼眸,在我胸中五味雜陳。

疫情瘋狂反撲,困難突如其來,但美好的生活並未戛然而止。雖然少了鞭炮,但有你,有我,有愛,有文字。炮竹聲在雲端,燃亮零星煙火中的碎念。

晉江五店市朝北大厝年意正濃 。(作者攝)

有位著名畫家,值此牛年到來之際,公開見報講,自己已經八十八歲高齡,履歷顯示確實也一九三三年出生,但他說自己不僅畫牛,還屬牛,就這麼登出來了。配刊一堆他的大作,弟子門徒老伴記者合影其樂融融。大家都在稱讚他牛畫得好時,我琢磨本命年歲數應該都是十二的倍數啊!難道天增一歲,地增一歲,日月增一歲,再虛一歲?一個真敢說,一個真敢登。我畫畫不好,數學還行,請不要騙我。所以畫牛不如屬牛,屬牛不如吹牛。

我還是想放炮慶祝一下,因為我真屬牛。我寧想讓《香港作家》也屬牛,因為香港作家很牛。二Ο二一年即使能召開東京奧運會,別管誰去,就瞪著大眼楞還叫TOKYO二Ο二Ο。就地過年,不如把年也攢著先不忙過,待到春暖花開,周身舒暢,再重新過個團圓的好年。

滯停在過往的城市,陌生的人也會溫暖你,不要想家,你在哪裏,哪裏就有你的家。如果哪裏都能放炮慶祝一下,或許更像家,就更不想家了。要相信,歷史的注定告訴我們,人群的每一次流動、遷徙和駐足,都應該是偉大的。

「春風送暖入屠蘇,總把新桃換舊符。」二Ο二Ο年在魔幻中確實已經過去了,太多會周而復始,也必有不一樣的春天。牛年春早,二月花開,暢筆一頓,正好介乎牛A與牛C之間。

炮竹聲已遠在雲端,而你和生活,還在我眼前。

劉利祥簡介:播音名祥子,網名歡樂使者,祖籍四川的天津人。世界華文旅遊文學聯會理事、天津市歷史學學會藝術史專業委員會委員,愛好地方文史、相聲戲曲、交通、旅遊、方言及民俗,著有《天津地名故事》等。律師、仲裁員、廣播電視編輯主播、新聞評論員,曾任政協委員,受聘政府智庫。發表散文因視角獨特筆觸幽默小獲贊譽,作品刊於《光明日報》、《深圳特區報》、《今晚報》、《香港文綜》、《澳門日報》等,並多次摘獎。致力於海內外歷史文化交流與非遺活態保育,並將研究轉化為現實優勢,自勉「探索無休止,跨界無極限」,以「把日子過成段子」為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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